江南的立春时节,天潮潮地湿湿。整个苍穹雾霭沉沉,远方稀疏的村落横在一隅,静静地,如同被烟雨清锁住了。新年的余味还在百年天井老屋的小巷里蔓延,就快要拖到元宵了。不过,悄悄地,在一弯小巷 子里却传来了一片哀恸。瞬间,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巷间巷尾。
原来,新发爷爷在一夜间,永远地离开了这栋生他养他的天井老屋。
老屋依然静谧,错落有致,在时光里摇曳了一个多世纪。小巷弯弯曲曲,青石板路蜿蜒迂回,当第一缕春日的阳光透过翘起的飞檐,就再也看不见爷爷的背影了。
被风雨剥蚀过的红石墙壁,即将迎来苔藓的气息。只是,爷爷生前天天用过的那根光滑的竹棍,还静静地倚靠在墙壁的角落,痴痴地等待着爷爷的那双纤纤瘦手。有风滑过竹身,有雨轻敲竹面,或许,当阳光静静地洒落时,它只能够默默地与苍天倾诉苦楚。再或许,会被某个女人拿去当了柴燃烧,去另一个世界找寻爷爷。
一阵小风刮过小巷,吹得那扇斑驳的朱漆木门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锈迹斑斑的圆形铁环,响过的渺渺回音暗随了爷爷,几乎成了一个世纪的哀伤。只是,门旁靠壁的那尊光滑的红石墩,还与缺了一角的小方桌互诉衷肠。一边的少了一腿的长条凳子与小方桌上的搪瓷茶杯却无人轻碰。
墙壁上的藤萝,是秋天遗留下来的,虽然早已枯萎,没了往日繁华的生机,但其身躯还是漫过了墙缘,弯弯曲曲延伸上了瓦楞。或许,它会在某片云彩的庇护下,在某个黄昏凤凰涅槃,开出新枝,迎来小花,形成气候,再次翘首蓝天。只是,不见了相识人。一只鸟儿曾经来过,但听见哀号,却没有停留。但是一只猫却在湿冷的傍晚蹿过瓦楞,“喵”地一声消失在天空。
还有那来不及生成的苔藓和墙旮旯里的小花,都已见不到爷爷的瘦影。或许,不知何时,一只红色的小蜻蜓光顾了小巷,盘旋一阵,又停靠在了竹棍上。始觉人空,又逼仄出了小巷,飞上了蓝天,去赶赴一场华丽的舞宴。
只是,苦了家里的那条大黄狗。它整日地找寻,找寻自己往日的伙伴。但总是空手而归,疲惫地在门前犬吠两声,又病怏怏地蜷缩在了爷爷常坐的藤椅边,独自忧伤。要是往日,它总是与爷爷如影随形,同出同进。渐渐地,不到两日光景,它看似消瘦了。见了生人,也懒得叫嚷了。
新发爷爷走了,去了另外一个天国。留下的,只是小巷里的一片哀伤。
妻子听到这个噩耗后,第一时间告知了我。只是,我感觉到不可思议。年前的时候,妻子还一个劲地催我送件她买的羽绒服给爷爷。爷爷穿上妻子为他买的羽绒服,那兴奋劲啊如一位刚领到糖果的孩童一般,精神抖擞。忽来此消息,有些来的突兀,令人猝不及防。想着,妻子已经眼圈红润,哽咽了。
“不要哭。都活近百了,够了。一个世纪了。”我安慰妻子道。
妻子望着我,并没有作答,只顾潸然泪下。一会儿功夫,又抽咽地向我道:“说是这样子说,但我还是难过啊。”
“喜事,喜事啊,你想想,谁还能活近百岁啊?”我又靠近她安抚道。
其实,最为伤心透顶了的是奶奶。那日,奶奶如一只霜打过的茄子一般,静静地坐在了藤椅上,靠在了房间的门楣。偶尔地,斜睨了躺在堂屋下的新发爷爷。爷爷静静地、极其安详地躺在地上,干瘪的身躯宛若一枚皱巴巴的核枣。所有的一切光阴与流年,都暗随了他这副羸弱的身板,也包括这栋风雨飘摇中的百年天井老屋。
奶奶静静地坐在那里,一个白昼,默然不语,又若有所思。晚辈们递给饭菜,她也不吃。递给汤汤水水,也只是轻呷几口。只是,她时不时地重复着那个“倾斜又斜睨”的动作。或许,流年里的浪漫往事正一幕一幕地向她走来——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恐怕这首李清照的词《点绛唇》最能诠释奶奶此时此刻的心境。从认识到相濡以沫,都风雨无阻七十多年了。那个打着油纸伞的风姿绰约的江南少女,会是在哪个春日时光邂逅她命里的书生呢?恐怕,只有奶奶最清楚。不过,奶奶显得很平静,没有落泪,只是静静地坐着。只是,坐着坐着,思绪就远了,远了。
一个世纪的光阴,回想起来说长亦短。只是,光阴在此刻凝固,折叠成一丝忧伤,在小巷里游离。漆黑的棺材前唱起了幽幽的“哭丧”乐曲,那不男不女的哀曲仿佛就是从天堂里传来的妙音。奶奶听得入神入味,目不转睛地望着唱曲的女子,内心世界却百感交集。一个世纪的人生,犹如在这唱词里再现。当唱到“愿老爷子在黄泉路上一路走好”时,曲终人散。奶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伤心的泪水如豆大一般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一个世纪的人生,一个世纪的男女,曲终人散。
元宵节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密密斜雨。这一日,也是爷爷出殡的日子。当棺木由着八仙抬出堂屋的时候,奶奶的泪水如外头的雨水一般倾泻,一度几近晕厥。这一日伊始,堂屋的正方木壁上,多了一尊遗像。后辈的日子里,将再次看到“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一日,也是爷爷与大家伙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团圆节。
黄泉路上,祝爷爷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