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湾在苏州城外金庭镇。千百年来,它一直隐匿于太湖深处,一棵千年古樟耸入云天,一片烟波连着远山,它避世而居,远离尘烟,像是养在深闺的女子,素朴内秀。古村不大。游人不多。看到还未曾被商业的村子,心中自然惊喜。村子里少有像我这样的游人,为了心中的一个念想,不顾路途之远赶了去。我渴望在一株千年古树下静坐,聆听时光散落的声音。
步入古村,绕过香樟树,跨过小桥,最后穿过形如弯月的桥洞,前面就是明月湾的古码头了。桥洞有着迷人的弧度,仿佛积蓄着古人太多的柔情。飘着绿萍的河床上,泊着一艘木船,船桨落在水里,水面绽放涟漪,像是送别即将远行的旅人。再看一眼那桥洞,再听一听那水声,有谁晓得那隐匿在明月深处的含蓄,有谁懂得缠绕在桥身里的愁肠百结?
日光隐去。暮色沉降。天边的云朵被层层晕染,此刻的古码头晚霞披身,分外静美。一蓬蓬的芦苇,散落在湖边,风吹芦苇,沙沙作响。采一片苇叶含在嘴里,叶子的清香一直沁入心脾。此刻,我也愿如川端康成之所见所想——“芦苇的叶片满眼满目地扩展开来。我的眼睛成了一枚 芦苇叶片。不久,我也成了一枚芦苇。”
站在古码头,太湖的风吹乱了我的发,我发现自己是湖中的一株苇草。这些年,我写过古村,写过废墟,写过碧波荡漾的湖,写过湖边的树,写过树上的花,却一直不敢写苇草。早年,读帕斯卡尔的《思想者》,读到 “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时便已折服,想着,如果这一生一定要选择成为一种植物,那就做水中的一株苇草,要有芦苇的柔软与弹性,要像苇草一般,有自己的呈现方式。
微风,大树,湖水,苇草,还有一个我。水中的苇草,参差不齐,它们探出水面,努力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摆动。还有一些不是苇草,而是如炭木一样黑的老树枝,枝杈弯弯曲曲,却能直直地立于水中,一些比树枝更黑的叶子,飘在水面。雨一落,它们就沉落水中。风一吹,它们就散落天涯。只有月亮升起来,星星亮起来的时候,它们才会有片刻的安宁。它们在这太湖中流浪了多少年?它们的根在哪里呢?
我取下双肩包放在地上,席地而坐。花岗岩有一种天然的温热,那一刻我才发现,在用岩石铺就的瓦砾间,竟然盛开着一朵金黄色的野菊花。我是爱极了这样的生长,每每见到长在岩壁石缝里的花草,感觉在它们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骨,我会俯身去亲近,去低嗅清香。
离太湖越近越是感觉荒凉,眼前的太湖没有歌中唱得那么美,水上无白帆,水下也不见红菱,水边倒是有芦苇,但已枯黄。太湖的水色没有图片上的那么清澈,湖面上飘着水草,绿藻还有一些塑料漂浮物,这和坐在车上,隔着车窗看到的太湖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离开古码头走了几步,在路边,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芦苇枝搭建起来的简易棚。在我的眼里,它胜过世界上最华美的旅馆与客栈。那一扇温暖而朴素的门,向路人免费敞开。而保护它们、支撑它们永不倒塌的,没有别的,只是人们的感激和敬意。
入夜了。明月没有如约到来。我在古村里晃荡,四周漆黑一片,我只有打开手机的照明获取微弱的光。明月湾的意象,也随着我的步子一起晃呀晃的,一会儿攀上树梢,一会儿落入水中,一会儿又穿到云层里。
走累了,便随意找了一间民宿住下。店主姐姐问我,妹子,你吃饭了吗?三楼正好有间湖景房,推窗能见太湖,是小店最好的一间房,给你这间吧。我点头。办理好入住,她取了房卡给我,见我盯着一旁的木梯子看,便说,那上面是个挺大的天台,如果你敢爬上去,说不定你就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如果你敢上去,我给你一把摇椅,不要钱,你可以在天台上看星星。我点头,她便提了一把竹椅,在我满眼的惊讶中,腾腾腾地就上了木梯子。
那木梯子好孤独,被搁置在一楼的角落里,窄窄的,直直的,居然看不到一点弯度。抓住梯子两边的扶手,抬脚上了一步,我害怕起来,闭着眼睛不敢往下看,我有极为严重的恐高症,我开始臆想,万一掉下去怎么办?掉下去了腿断了怎么办?腿断了回不去了怎么办?这时,听到一阵温柔的声音:别怕,再往上走两步就到天台了。她伸出手拉我,说,你要是想回房间休息,从那边下,走一层就是你的房间。
明月湾的夜晚那么寂静,不见明月不见星辰,风吹过,像一曲低沉的萨克斯,散漫的旋律亦能贴合我这个异乡人的情愫。天台四周摆放着各种花草盆栽,在夜幕下,草叶散开,如枯长的笔,如淡远的墨,透着别样的幽暗凄迷。那些草,呈黄绿色,自由地蔓延,涌动着无限的渴望。古村的韵味便隐约荡漾在若有似无的记忆里,灰白,斑驳,旷远。
我竟然在天台上睡了一夜,椅子一摇一晃的,就晃到了天亮。天快亮了,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推开窗,果真是可以望见清晨的太湖,一楼的庭院里,已有人提着水壶对着花浇水。我从昨天的木梯子下楼,已然没有上梯时的那般慌乱。温柔的店主姐姐已备好早餐,皮蛋廋肉粥,苏州小笼包,香豆干炒毛豆,还有豆浆,果汁和一些小点心。
我要去看昨日未曾走过的石板路和满园的枇杷树,尝尝垂涎已久的西山枇杷。来到村中,涌入视线的依旧是凌如焕写在诗文中的句子“水抱青山山抱花,花光深处有人家。”村子里有一条长达1140米的石板路,走上一走,便令人滋生出无限的情思来。村子中,有不少用石头堆垒而成的房子,走在石径之上,两边的墙体呈深暗色,且长满青苔。青苔散发出的幽绿色的光迷惑着循迹而至的异乡人。
这些民居,已有千年的历史,石屋,石桥,石井,石板路,落下一地斑驳的暗影。而我,在一曲悠远的琴音中,渐入佳境。身在古村中,倏然之间便有了遁世之感,河水在身边流过,许是它也知晓了我的怅惘。
在明月湾村口,有一少年在作画。这古树和树下的人,树对面的河都活生生地出现在少年的画中。明月湾的风景可以入画亦能成诗,可画画的少年却在长叹。他的叹息生生地带出了我的伤感。这个时辰,这里是明月湾最为热闹的地方,一拨一拨的游客涌进古村,聚集在古樟树下,一朵朵的荷叶,漂浮在河面上,几尾鱼,在河里游来游去,还有水中的倒影——这是明月湾中人气最旺的景点,唯有在暮色四合时才得以安静。我是等不到那一刻了,过了午时,我将离开明月湾。
明月湾的枇杷开了一季又一季,一道金色的光扑面而来,如古人所写的枇杷诗:茶蘼送香。枇杷映黄。园池偷换春光。正人间昼长。在明月湾村口的千年樟树下,邂逅一位出售枇杷的婆婆。她不像别的村民亮开嗓门大声吆喝,也不曾急着向我兜售她的枇杷,而是细声细语地和我说着枇杷,亲切地和我唠着家常。
她见我穿着白裙子,便为我找来一张塑料纸垫好,取来一颗枇杷让我先尝。我拿着枇杷想去河对面农家的水池中清洗,婆婆拦下我,笑笑说,吃枇杷不要用水洗的,我来教你怎么吃。
我在她身边坐下,用她教我的方法去皮:用右手捏着枇杷柄,果蒂朝上,在果蒂处,用左手指掐拉枇杷表皮于柄根部,随后,晶莹水灵的果肉呈现眼前,入口,那味儿果真沁心香甜。我望着她,望着她脸上如沟壑一般的皱纹,如泥巴一般的老年斑,我想起了我的祖母。
也是在这样的季节,祖母去村后的果园里为我摘来枇杷供我食用。年少时,我体弱,有时一咳嗽就能咳上半个多月,我不肯吃药,祖母心疼我,便将枇杷去皮去核,与银耳和百合同煮,加入少许枸杞和蜂蜜,让我吃下。我喜欢这一碗略带甜味的汤羹,黄色的枇杷,白色的银耳,红色的枸杞,真是好看。好看的食物必定是好吃的,这是我从来都不曾改变的固执的认定。
我着一身长裙,臂弯里挂着一篮子枇杷,走在明月湾的小巷子里,随处可见种植在农家院子里枇杷树上黄澄澄的枇杷果,端午的阳光投射下来,柔和且美好。河岸两边的园子里,石榴树上开着红红的石榴花,有小儿在石子路上玩乐,有村民在河边钓鱼,有老人坐在树下拿着蒲扇轻摇。小巷的两侧,有三两村民招呼着过路游客,兜售自家的枇杷。明月湾的生活,这般恬静,让人不思归途。
在明月湾,要慢慢地走慢慢地看,看看远山与近水,看看巷子和民居,或者还可以用手摸一摸那些长着青苔的砖石,把身子靠近,听一听石头的声音。在明月湾,你走进一间古宅一座祠堂,便是走进了一个久远的故事里。礼耕堂梁上的木雕,在残壁间发现作家艾煊的手迹。瞻瑞堂的木棂上,一睹花墙头、百格子的古韵。
在明月湾,你会与我这般,每每走到某个巷口,以为前面已无风景,不料又在某一个转角,发现一片新的景致。在明月湾,你会与一朵花偶遇,与一棵草偶遇,与一位坐在门槛上的老人偶遇,与一只猫偶遇。他们是这个村子的主人,他们的身上有着太湖的素朴,沾染了明月湾的古意。在明月湾,走着走着,就会掉入古旧的时光里,你会如我这般心生不舍,想放慢步子,想留下来。在明月湾,我在古码头上伸展双臂,遥望浩淼烟波,那些过往的孤客,你是否也会如我这般放逐自己,不再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