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当我为偶然相遇的一句精巧的诗句而欣喜若狂时,我的父辈正把那一行行关于土地和粮食的诗句沉重地背负在自己身上。
秋季,对于一个农人来说,那是最美丽最绚烂的季节,也是最踏实最安稳的一个季节。春日里,他们在地里埋进一粒粮食,就期盼着这一天,能在土地里收获万粒粮食;他们在春日里埋进希望,就期盼着在这个季节里从土地里撅出最丰富多姿的生活。他们生活的蓝图是用手中的锄头、手中的犁耙、手心上厚厚的老茧画出来的,而山野就是他们最大的幕布。叫花爷是种地高手,是最高明的土地艺术家,山野是他挥毫泼墨的舞台和场所,汗水是叫花爷从自己身上取出来的最浓稠的墨汁。叫花爷用自己的汗水在土地上尽情挥洒,这里一笔,那里一划,这里修整下,那里堆砌下。渲染、点缀,叫花婶配合着他,按照他的创作思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像舞台剧上最精彩的旁白,山野这台戏就在他们手中活了起来。没有人怀疑,最丰富最多情最浪漫最真实的秋天就是他们用汗水画出来的。
用汗水画出来的山野充满了自然的灵动和人类的情感,绿油油的包谷杆子,黄灿灿的油菜花地,匍匐行走的洋芋红苕,俏然挺立的花生黄豆……或红得热烈、或黄得饱满、或黑得深沉。每一棵植物都向着寨子的方向,每一个生命都在努力生长,每一粒粮食都充满了母性和温情。它们饱吸雨水,沐浴阳光,容纳山野万象,淬炼日月星光,同一颗汗水痴缠交流,最后把自己燃烧起来,变成红红的火焰,蔓延山川;变成灿烂的云霞,织满大地;变成娇羞的农家女子,怀揣喜悦,多情含羞,以一副最谦卑最虔诚的姿态低眉垂首,等待那健壮的男子把它们迎娶回家,繁衍生息。
叫花爷就是寨子里最健壮的那个男子。一到冬季来临的时候,吃过晚饭后的叫花爷绝不会坐在烧着柴禾的火坑边跟人吸烟说闲话,而是戴着一顶旱烟帽子,倒背着双手在他家那片楠竹林里转来转去。楠竹长了一个春季又一个春季,浑身攒满了坚韧劲头,早已经褪去了小毛竹子的茸茸细毛和稚嫩气息,而变得风格凛冽、虬枝苍劲。叫花爷在楠竹身上故意磕磕烟灰,安谧的楠竹林里就响起一阵笃笃的声音,沉浑绵长。叫花爷用石灰粉在楠竹林里做好记号,天黑之前才心满意足归家去。第二天早早吃过饭,拿着锯子把这些做了记号的楠竹伐回家,然后恭恭敬敬请来寨子里有名的张篾匠,日日好烟好酒好茶招待着,尽心尽力尽情伺候陪伴着,让张篾匠为他织一冬的背篓。待到山中的白雪再也忍不住要探头出来的时候,张篾匠的背篓终于全部织好了。那些背篓在冬日寒气中一字排开在叫花爷的院坝里,漂亮的青葱色,张着空空的胃囊,叫花爷彷佛看见山野的香甜、山野的丰盛和山野的馈赠就这样源源不断地填充进去。叫花爷乐得直搓手,他很想扳住篾匠那布满了络腮胡子的嘴使劲亲几口,但最终,他的欢喜用另一种方式表现了出来,篾匠的肩头被他那双铁锤般的大手擂得红鲜鲜一片。
送走张篾匠后,叫花爷找来棕树叶将这些背篓叠起来穿在一起,挂在高高的火坑上头,日日用农家烟火熏浸。他们吃一餐饭,烧一次大火,背篓就得到一次打磨淬炼。一冬过去,那些承受着农家生活气息的背篓已经被烘烤的颜色暗沉,锋芒内敛,更加坚韧牢固,沉默似黑铁,淡定如远星,已经有了吞吐的气象。它们,足够把山野装进空空的胃囊了。到秋季,等叫花爷将它们从火坑上上取下来,用八月的溪水轻轻飘去厚厚的烟尘,再用自己的肩膀给它们接上翅膀,它们就能在山野间自由奔放地飞翔了。
有了好背篓,春天里,叫花爷就开始整日整日里用汗水在山野上作画,叫花爷把那些热切的期望和意愿裹在汗水里,揉进山野里;把自己的一腔血和情化在山野里;把生命的意义和祝福种在山野里。山野就这样在心里氤氲铺开,镶满人的眼眶。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沉重又那么轻盈。秋天到了,叫花爷的画布上长满了累累粮食。
一个农人的心有多大,那块土地就有多大;山野里有多少内容,背篓里就有多大的空间;日子里有多少悲苦伤痛,背篓里就有多少安慰和依靠。一粒粮食装进背篓里,灵魂就踏上了归家的路途,就住进了寨子的心脏,它的生命就像一颗汗水融入了土地一样填进了人的生命里,饱满、丰润,每一寸生长和呼吸都变得悠远绵长,自如从容;每一个故事都会开花结籽,果实完满。
叫花爷家的两个大孩子是名牌大学的学生,相继保研留校,最小的那个进了州重点高中。人人都说叫花爷用自己的汗水滋润了他的孩子,山野终于被他用背篓背回了家。但叫花爷的腰也被压弯了。那些粮食沉淀在叫花爷的背篓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个秋季过完,叫花爷那健壮的腰板就弯下来了。叫花爷的腰是被一颗汗水压塌的,叫花爷说自己搭眼向天里望时程时,就看见那颗汗水在太阳光里闪烁了一下,轰然坠落,牢牢地沉在他的背篓里,他的腰就这样被压弯了。这事说出去没人相信,但小山寨里的人都相信,因为他们的腰都被一颗汗水压塌了去。一颗汗水究竟有多重,没人说得清,但我的亲人们都知道,一颗汗水就像一粒粮食,在太阳光里塑造成型,在人的身体里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变得晶莹透亮。到了粮食收割的季节,一颗汗水也就变得炽热成熟,变得沉甸甸的了。
粮食是用汗水换来的,寨子里每一个人都被汗水压过腰,背篓是一座会移动的空城堡,当它们的背驮着山野的时候,粮食装进城堡里,城堡背负在肩膀上,汗水就一颗颗滴进背篓里,山野就这样被农人们驮回自己的家。山野里有农家的一切,把山野背回家把汗水滴进土地里,以不断弯去的腰来撑起儿孙们日益强壮的体质和丰盈挺拔的人生,这是每一个决定献出身体里最后一颗汗水的人最心甘情愿的付出,最虔诚的祭献。汗水,是太阳底下最耀眼的明珠,映照着那些勤劳、善良、淳朴,可亲可敬的人民,还有他们的激情和智慧。
把山野背回家,把孩子送出山。背篓里的山野是最美丽的诗行,我的亲人们创造了它并用汗水将它们背负在了自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