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酒,透着记忆的味道。
又是暮雨初歇的时候,晚秋的天气已经转凉。伴着潺潺的水声和暮色的掩映,风从泛黄的树叶上淌过辽阔空旷的田野,轻抚着田埂上零落瑟缩的稻草垛,又俯身穿过清水江边雕花的旧木房檐,然后悄悄地闯进各家庭院,倾洒了一身醉人的酒香,欢喜着飘散在悠悠的曲巷里。
故乡人爱酒。淡红的杨梅酒甘甜绵柔,入口温软,恰如为人的朴实平凡;纯白的糯米酒香醇浓烈,痛饮烧喉,恰如劳作的固执火热。若是农忙时节,酒能缓解晚归人的疲劳,浅酌就好。若是逢年过节,酒能拉近远客作朋友,一醉方休。无论天南海北,姓甚名谁,都请围坐桌边,推杯换盏,侃侃而谈。生活的苦和难,累和汗,都就着浓稠的酒水,穿喉的火辣,共同举杯,一饮而尽,无言就好……
记忆里,外婆善酿,而我就是那个喜欢偷吃酒糟的孩子。
在贫穷的年代里,又是偏远的山区,物质的匮乏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没有店铺,没有糖果,儿时的我拥有的为数不多的甜食就有秋天里外婆亲手酿造的酒糟。于是,儿时的我总贪心地希望时间能在秋天和过年之间循环转换,那该多好!
犹在农忙过后的时日,外婆终于偷得十天半月的清闲。趁着天气还暖,她就开始晾晒新收的稻谷,只等重阳的时候,准备酿酒。
其实,外婆起初并不擅酿酒,也不好饮酒,只在逢年过节、热热闹闹的时候浅酌几口。只是,外公爱酒如命,一日三餐必不可少;人逢喜事的时候还要喝个酩酊大醉,不醉不归。于是,年轻时的外婆就慢慢学着酿造:晾晒稻谷,脱壳成米,慢火蒸煮,撒入酒曲,漫长发酵,蒸出酒水……一步步,从时间到用量,她渐渐地熟能生巧,甚至还琢磨出了增加酒香的秘方。因此,重阳过后,院里院外都会缠绕着独特的酒香,还伴着金桂和秋菊的味道。
而这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在美好如初的童年里。
松鼠鼻一遍遍地轻嗅空气里的香味,真是让人着迷啊。我会迫不及待地要去揭开用来发酵的酒桶。可每次都会被外婆及时发现,然后叮嘱我要耐心等待:“酒还没好,不急着吃酒糟。”可嘴馋的我已经等不及了啊!就去找“志同道合”的外公,外公最疼我了――趁着外婆不在的时候,外公就会抱着我,偷偷摸摸地走进屋里,轻轻揭开木桶,小心翼翼地舀取一些木桶中央小坑里的酒糟,然后放进我的小碗里。看着小坑慢慢变大,我和外公会相视一笑,然后默契地做出嘘气的动作,再把木桶原封不动地盖好后,偷偷地跑到门前的小坝上,闻着秋风喂着我吃……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会断断续续地浮现小坑的模样,还会回响着秋风里痴痴的笑。
奇怪的是,外婆每次都只说有人偷吃了她的酒糟,问我们知不知道。于是,我就在外公示意的眼神里,微笑着摇头晃脑……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可惜的是,无论我想多么努力地挽留,却留不下任何东西、任何人事,连回忆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淡去。
外公走了,也是在枫叶泛红的深秋,在弥漫着浓浓酒香的房间里。那个时候,年幼的我还不知道死亡的含义,就像现在的我也仍然不愿去理解,奢望着他还能回到我的身边,紧紧抱着我,抱着我去偷吃酒糟,抱着我坐在小坝上开心地笑……可是,现在连酒糟都没有了。它仿佛是被外婆遗落在了岁月深处,遗落在深深的记忆里,遗落在她安静无人时茫然凝望的眼神里。
很多时候,我会不经意地看见外婆轻擦酒杯时的停顿,看见她轻触着酒坛时的失神。我真的感到无比的心疼,却不忍打扰,只能悄悄地走开,留给外婆一份回忆的安静。
时间无情。她让他们在一贫如洗的岁月里共同承担,彼此扶持,艰难地维系着家里的柴米油盐,还要抚养孩子。虽然磕磕绊绊,有吵有闹,但终究走过来了。却又在生活慢慢富裕,足够温饱的时候,只留下外婆一个人,在平淡的岁月里煎熬。
其实,当生活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一个人也就没有了念想,没有了期望。那么剩下的时光,又能算作什么?
还记得去年重阳,看着消瘦的外婆独自站在蒸酒的土灶旁边,看着铁锅下凝结的酒水顺着小竹槽流进她跟前灰黑的坛子里,不久就溢了出来。可外婆却宛若未闻,仿佛静静地停在了某个时光里面,不愿挣脱――地上流淌的酒水,就像回忆的眼泪。
有人说,时光流逝,老去的只是些风声。可我看见的,为什么是她的残忍?外公与我们阴阳两隔,外婆容颜渐老,日渐瘦弱,而我连儿时的回忆都不能完整……
时间啊,能不能许给我最后一个心愿:让我的梦境里,还是一切安好?
这个重阳,远在他乡的我,又想起深秋的酒,是怀念的味道,是难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