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无意中看见穿一身蓝布旧衣的小弟站在对面街道上,扛着扁担绳索,正东张西望。我远远地喊他。他抬眼一看,马上低下头匆匆挤进人群,一副逃避的样子。我追到一个僻静的小巷,终于叫住他:“小弟,我是你兄,你跑啥呀?”他目光四处游移,脸上挂着挤出来的笑容,嗫嚅半天也没说全一句话。
已经一年多没见小弟了,嫌回乡下车太挤,路太差。自从有次他被楼上一个孩子当面骂了句“乡巴佬”后,小弟再也不来我家,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里,他很内疚给兄弟丢了脸。父亲母亲都是农民,家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正读初中的小弟只好辍学,到码头当搬运,把我和妹妹供到大学毕业。现在侄子又在上大学,三十多岁的小弟又不得不进城当下力的“扁担”。
小弟进屋,接过我递给的烟,凑到鼻子底下嗅。他憨憨地笑:“阿兄呀,这一支烟就是我两天的烟钱咧,好烟,好烟!”他吸了一口,半天都舍不得吐出来,那一副奢侈和满足的样子,叫我很不是滋味。
餐馆很快就把饭菜送上了门,我知道小弟生活清贫,所以特意点了蟹和虾等菜,拿出一瓶五粮液。我和小弟碰了一杯:“来,小弟,兄弟敬您。”一饮而尽。小弟把酒含在嘴里,抿了一阵才吞下。我给他碗里夹虾,但又迟迟不动筷,跟那次被骂作“乡巴佬”一样尴尬,我猛然明白:小弟是不知怎么食法呀!我想教他又怕伤他的脸面,只好夹起一只虾,有意放慢速度剥虾,然后夹给他:“来,小弟,你尝尝。”小弟阻止了我,学我的样,笨拙地剥虾,最终剥了出来,他咬了一小口,很惊讶地说:“肉真嫩!”旋即又感到自己露出了土气,马上不说了。那顿饭,小弟吃得很饱,酒也喝得很好,我结账时小弟在一旁一副呆呆的样子。等我送走餐馆的人,小弟怯怯地问:“兄弟呐,酒,多少钱一瓶?”我轻松地说:“三百多吧!”小弟吃惊地望着我,然后低下头:“那我一杯酒不是喝掉三十多元?顶我十天的生活费?”
我和小弟聊天,问家里的情况,他装出一副不用我操心的样子。但问到侄儿时,他笑意盈盈,话也多了:“这孩子,没让我白疼。这学期当了学生会的干部……”他说:“阿兄,别的兄弟都不想,就想他成才,比我们强。只要他在城里找份工作,过上好日子,我们就满足了。”我问他:“开销大不大?”他搓着手,低下头,想了想才说:“没啥,你弟弟你弟媳还行。粮贱不卖钱,你弟媳喂了几头猪,我抽空出来下力挣钱!孩子的学费够了!农村人嘛,反正是一边使劲挣一边使劲省。”
想想小弟这大半辈子,像一头老牛耕作不休,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忽然间有种流泪的欲望,便别过头去,不让小弟看见。小弟抬眼见我的模样,不知是啥话说错了,不知所措起来……
我要上班了。小弟非要走,说闲着心慌,要出去找活。
我知道劝不住小弟,只好求他晚上一定要到家里来吃住,他说:“看吧!”这句话更让我相信他不会回来。
我拿出五百元钱,要塞给小弟。不料还没说话,他已一副愤懑的样子。“怎么啦?兄弟穷,是不是?不相信兄弟可以撑起这个家?”我忙解释说是给侄儿的,他说:“侄儿有我呢,阿兄呐,你们住在城里,花销大,兄弟这辈子不图你给啥买啥,只要你不嫌我土气不嫌我丢脸,弟就是喝口水,也满足啊!”说完,他走出门去。刹那问,我的泪滚了出来。
小弟是个农民,属于这个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那个群体,他们的一生,念叨着瘠土荒坡,念叨着时令农活,念叨着兄妹儿女,他们的一生,无所欲,无所求,却默默地拉动了整个时代,传递着中华民族尊老爱幼的美德。我们从乡村走进城市,在七彩霓虹的物欲横流中轻易地忘本;他们用匍匐于地的劳作,创造出来之不易的粮食,喂养了我们,而我们在大吃大喝挥霍浪费的时候,常常蔑视和嘲笑他们的“土气”和木讷。小弟也是这样,牺牲了自己的前途,作了我前进的基石,但当我踏着他的身体走到高处,居然渐渐将他忘怀,懒于离开这座城市到乡下去看望他。也许就在晚上,当我们吃过丰盛的菜肴,然后休闲娱乐的时候,小弟可能才走回“扁担”旅社,狼吞虎咽完一钵缺少油水的粗茶淡饭,马上又扛上扁担到华灯初上的大街或轮船停靠的码头寻找自己的希冀。当子夜时分我们掏出大把的钞票买单的时候,可能小弟正趴在床上清理一天卖力换来的角币零钞,然后捂在兜里,点燃劣质旱烟,悠悠地想着在另一座城市求学的儿子,想着远远的老家和坐在灯下缝缝补补的老伴……
我追上小弟,取下扁担绳索背在肩上。小弟不同意:“会丢你的脸!”我按按他的肩:“兄弟,你给我当了多年的扁担,就让我为你当一次扁担吧!”那是冬日难得的好阳光,我和小弟并肩走着,走过宿舍巷道,走过机关大院,一直走进了喧嚣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