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非草木,经冬亦凋零。有一种情怀生在四季的年轮里,无异于草木的枝叶,春一个样,秋一个样,夏里随风哗哗地摇,冬里随雪撩撩地飞。路上遇到一棵夜风吹倒的大树,我轻便的单车突然地就驮了重重的叹息,像拉曳着整棵树。有一天我倒了呢?树作我的悲悼者吗?
君亦非草木,何生蓬草根?蓬草生在塞外,像长在地上的飞鸟,王维出塞时,目视它往来觅食,从没见它有过留恋一地的神情,风一起,它就去了。夕阳前飞过一行大雁,王维看得悲伤,却与你无关。有一天我深爱上了你呢?你作我爱的悲悼者吗?
王维出塞去作使者还是将军,他借了什么力量,传递他细腻的心声,这声音竟能跨越时空,飘浮山水而不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他的视野是风景,而战争要化风景为灰烬。他终于把身前事流放了,接着大唐也把他流放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号摩诘,是佛在寻他,那日他背了简单的行李上路了,他也去寻佛了。
有情雪不忌,无情露恼心。我曾冷若冰霜,弃了一位女子。那日薄薄的雪花飞落,她瘦挑着消失在雪里,小得变成了一个雪片。那日她还记得吗?若记得,自然记得那次伤心,可当我问起这件事,她竟满脸的自足,反过来夸我好良善。而我却能一下子使那天她经过的一棵大槐树凸显眼前。我曾有过一只保温杯,那是你站在古城墙上送我的,你深情地说它是你的一只温暖的手,故此我始终把它握在手里。十六年前它就开始碎了,我至今都不明白它是怎么碎的,十三年前我为祭奠这杯的破碎,在老家庭院栽了两棵苹果树,用刀片刻了名字。如今它们年年开花结果,它们身上的字迹也变粗大了,模糊了。
妻嫁涯边草,水是我故乡。古希腊神话里有个青年,不知是世界流放了他,抑或他把世界流放了,他每天静寂地来到清澈的水边,凝望水中的倒影,有一日,投水去寻自己的影子了,春天来了,岸边长出一种特别的草,生机盎然。我是一棵这样的草,因为我能感觉到我的灵魂早已不在。妻由那个薄薄的雪片,化作一泊湖。妻说,她常能看到湖水里面有星光。
内心既已寂,外境俱可捐。被流放也可以愉悦的,只要料到了。北方的春是美酒,醉了鲜花,醉了绿枝,当醉了青山时,他便投向水波散去了,因为他料到万物苏醒时就爱上热烈的夏了。玉溪生李商隐说得凄婉缠绵,“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北国之春恰似一位高尚的情人,来时无所取,去时无所怨,他少了一分凄婉,多了一分从容。
夜夜捧清露,案头兰花草。窗外是夏天了,春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