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一直吃花生油,早忘了菜油是什么味道了。日前偶尔上超市买回一瓶菜籽油,炒菜时正要往锅里倒,忽然想起母亲生前的一番话:“用清油炒菜,首先一定要将锅烧红,然后再倒上油,将油煎熟了才能倒上菜,不然,炒出来的菜就会有一股生清油味,吃了会拉肚子。”
我们那地方,一直管菜油叫清油,我也不知道其间有何出处。
想起母亲这番话,我仿佛又闻到了油菜的花香。
油菜是冬种作物,以前是收割了晚稻以后下种。现在没人种晚稻了,应该是农历九月前后。然后正、二月开花,早稻栽种前收获。现在已很少有人吃菜油了,便也很少有人种油菜。
我一直弄不明白,不知是习惯的原因,还是有什么特殊的讲究,跟别的所有农作物不同,油菜在下种时,必须用大粪冲水浇灌。也许油菜的落土发芽,更需要肥沃和湿润吧。
这个季节,应该是油菜长苗的时候。但在这立春之前的冬季,油菜基本上不长,只有等到立春以后,油菜才会蹭蹭的长起来,然后抽苔,然后开花。
每年冬季前,油菜只长几片阔叶,或让霜打枯,或偶尔遇上雪,让一场雪覆盖。然后等雪融化了,才从雪地里憔悴的爬起来。
越过冬季之后,油菜的长势就快,见风就长。不知不觉间,油菜就抽出粉嫩的苔来,然后越长越高,然后开金色的小黄花,开遍每一块油菜地,开满山梁坡地,开满田间地头。这时候,你如果从田间走过,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花香。像女孩从身边走过,洒了浓浓的香水,让你总想倒吸一口,却又感觉有些刺鼻。也有蜜蜂和蝴蝶,远远地飞过来,围着油菜花田绕来绕去。
蝴蝶是成双对的,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围着油菜花上下翻飞。让人想起梁祝,想起梁祝化蝶后,仿佛在花间舞蹈。
蜜蜂“嗡嗡嗡”飞过来,躲进花蕊里便再不吭声。与其说是在传授花粉,倒不如说是在偷吮花露。
孩时贪玩,常常钻进油菜地里捉迷藏。那油菜长得比个头还高,我们在间隔的空隙里蹿来蹿去。有时候,我们也踮起脚尖捉蜜蜂。我们拿了盛药的玻璃瓶,拧开瓶盖,见蜜蜂正在吮吸油菜的花粉,我们就拿瓶口对准了,然后将蜜蜂轻轻一扫,就扫进瓶子里。然后立即盖上瓶盖,蜜蜂就被关进瓶子里。瓶子里事先放进油菜花,我们以为,有了吃的,蜜蜂就能在里面活下来了。没想到,几天后蜜蜂就死了。我们一个个直惋惜。
也有时候,我们捉蜜蜂不小心被蜜蜂蜇了,脸上或手上便立刻肿起一个疱,又痒又疼又难受。父母们见了就教训说:蜜蜂是不会轻易叮人的,只有在它感觉到遭受威胁之后它才会叮人一口,而且叮完这一口它便再也不能活了,所以没事别招惹蜜蜂。
我们不知道父母的话有没有道理,但我们后来再不去碰蜜蜂了。果然再没被蜜蜂蜇过。
在当时所有的农家肥里,大粪是最珍贵,也是肥料成份含量最高的。但其它的农作物,几乎都不施大粪,唯有油菜,却要施了一遍又一遍,播种时施一次浇氹,育苗时,还要间隔的施上两三次。所以走进油菜地,几乎每一天都是臭的。
在所有的农作物里,油菜地是最臭的;但在所有的农作物里,只有油菜花是最香的。
春日和熙的阳光下,没有油菜花,山花便不觉着香。没有油菜的小黄花,阳光似乎也不那么明媚和灿烂。
小时候放学回家,路过油菜地时,小伙伴们常常掰下几枝油菜花折成圈,然后戴在头顶上。一个比一个得意和张狂。
油菜开花后,油菜地里也会长出草,我们钻进油菜地,给猪打过猪菜,给牛捞过牛草。我们常常把油菜脚下的黄叶,捞进猪菜和牛草里。我们也看大姑娘大小伙,钻进油菜地里露半个头说着话,笑得比油菜花还灿烂。
油菜收割后,便晾在地里,三五天便会晾干。晾干了不要碰,一碰那油菜荚子就会炸开,油菜籽全洒进地里。你只能从家里拿来晒簟,然后把一扎扎油菜扶进晒簟里,然后轻轻一敲打,那油菜籽就落进晒簟里了。
每年油菜籽收回家晒干,便会有人挑着油挑担子上门,你可以拿钱买,也可以拿油菜籽兑换。
有一回,那兑油的从门前经过,母亲就问:“你这是生油还是熟油呀?”
兑油的说:“当然是熟油了!我们是山那边油榨铺的,这油是压榨的。”
母亲说:“看着不像。”
那人说:“咋不信呢?我这还带着菜籽饼哩!”说着拿出一块油饼给母亲看,并接着说:“生油是机榨的,出油快,谁还会有时间出来兑油呀!”
母亲就说:“压榨的好,压榨的菜籽炒熟了,榨出来的油炒菜不浮油,吃了不犯腻。”
当然,很快那传统的压榨就退出了历史舞台。母亲便一直记着,炒菜前一定要把油烧熟。
其实,在我们家,炒菜的常常是父亲。母亲是很少炒菜的。只是父亲炒菜时,母亲总爱在一旁叨叨,我便记住这些话。
那些年,我们那地方吃的大多是菜油。过年时,我们用菜油炸豆腐,我们用菜油煎糍粑。据说,用菜油煎鱼,那就是最好的选择。菜油炸鱼可以去腥味。
前些年回家,我忽然想起来问父亲:“这些年都吃些什么油?”
父亲说:“肉油和花生油。”
我说:“现在没人吃菜油了么?”
父亲说:“现在早没人种油菜了,谁还吃菜油呀!菜油炒菜太费事,一不小心就留下一股清香味。”
我说:“菜油健康、营养呀。”
父亲说:“咱庄稼人,只要简单些就行,健不健康的不照样活到这年岁!”
我听了就没再说什么。
中午炒菜时,我一不留意又没等菜油烧熟就将菜倒进了锅里,结果吃得我直犯腻。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句话:“用清油炒菜,一定要将油烧熟……”
我不知道,我这是想起了母亲呢,还是想起了油菜跟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