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在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她竟然梦到了我是一把娇媚动人的琵琶。我的全身漆黑如夜,可黑得高雅、黑得大方,黑色中倾泻出让人心惊肉跳的美丽。这种美丽幽雅入魂,深邃入肌,倾尽心骨。因为琵琶是我,所以我是琵琶。我是木做的肌体,婀娜的娇躯散发着飘渺的木樨般清香……琵琶!我是木做的肌体,婀娜的娇躯散发着飘渺的木樨般清香……母亲每次讲到她的梦时,总是面色凝重,眉宇之间荡漾着清波,而且字字有力。她的表情与声音给了我一种似真似幻的情感,这种情感一直坚贞执着地跟随于我。
很多次,我锁眉不语,良久,对天长叹一声:天哪!我竟然是一截断木。正因为我是木头,所以我才卓然不群。我的追求在百鸟争鸣、万木争荣的森林中,只有树木才是我最忠实的知己。我爱它们遍体细密的花纹、爱它们沁心入肺般的木质香气。随着旧事逐渐尘封,我却越来越感觉到母亲的梦境与我面对的现实之间是何其相似。
也许是心理学中说的心理暗示吧,我日渐发现自己最钟情的颜色是黑色,而且我的一生也与木头与木鱼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每每见了树木,都有一种异于常人的亲切感。在我看来,每株树木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亲人,割舍不得。所以,我常寻找各种机会接近山林。恰好我的养母就是一位痴迷于植树造林、终生守护山林的山林女人。于是,我有了接近山林的机缘,有了聆听守护山林故事的便利。每次回到那片山林里,都有回归家乡故园的亲呢和温馨。倾听山林里的声响,如听远古的天籁之音;山林中那特有的气息,似与我的血脉相通。在山林中流连忘返时,总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梦。
母亲的梦与现实中的我相互揉搓得粉身碎骨,前缘往事与我的身体一起芬芳。在山林中,我采撷了许多关于山林女人的故事,也拥有了许多关于山林的生活积累。
入夜,月如钩,夜阑人静。桌上,一支笔,一沓纸,一盏孤灯。心中只有木鱼声声!
多少个夜晚,我俯案疾书,忘却了春去秋来,忘却了白昼漆夜,也忘却了寂寞。恍然之间我仿佛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些光洁如滑的木鱼,她们是树木的弟子,她们也都爱树如命,我们拥有的共同之处一一都是木做的,我们熟悉树木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
我们在深夜觥筹交错,第一次,我醉了。醉眼中我看到无数的木鱼变成了妖娆的女子。她们可不是柳如是,也绝非是多愁善感、弱不禁风,整日以泪洗面的弱者。然而,她们也泪光郁郁,白衣飘然,卓然而立,千娇百媚,幽雅地出入林中。她们忧伤的双眼,陪伴着我度过夜的寒冷,迎接着晨的温暖;她们眼神沉静深邃,凝集成一个焦点,焚烧着邪恶,洞穿着卑鄙;她们的眼神刻在我心头,融进我的骨髓,注入我的灵魂。我被她们的眼神融化、瓦解、升华。我要让她们放松拧结的眉宇,所以我挑灯披衣,展纸抒笔,把她们的故事带给千家万户,让现今工作在林业战线上的人感念她们,为当年曾经有过这样一群守护山林的女人而感到自豪。正因这种可贵的力量,才使我在种种逆境中,牢牢地固守着纯洁的身心,精心地创作出这部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压寨夫人》。小说中所有的女性都是我身边女人的缩影。她们都有着《红楼梦》中黛玉一样的绝世风韵。可她们比视爱情为生命全部的林黛玉坚强,她们的追求更有益于山林,更有益于人类社会。她们是赢得赞许的铿锵玫瑰!我竭诚地希望这些可爱的人物,在《压寨夫人》中定位。
木鱼声声,夜深了,孤独的我原是与这尘世无缘的过客,行过了30年的湖烟山岚,为人世留下一线纤细的影子。木鱼声声,如同一个委婉干净的手势,让我来即来,去即去,我不入尘缘,只行陌上,看一川风花。
我不求来生,也不修来世,他是我的镜中之花,而我,是他的一骑绝尘。清明节,你带我到了那潭水边,阳光在湖上,铺成碎金,一点一点灼伤了我的眼。你的父亲,打来若干个电话,我催促你带我回家。我紧紧抓着你的手,但是,我明白,我们与这尘世只有偶然的缘分,是我不经意间,留下了柔婉的足印。今生注定没有人为我守望,也没有人,为我在风雪之夜,点一支蜡烛。我对自己说:我的身心是干净的,太多的人在我的背影上泼了脏水。
那一年,我病了,但是我清楚自己是在一家精神病院疗养。一道清流,几座楼阁,我无语无泪,漫长的一年奠葬了我惟一的心事。我种下的那颗香草,年年岁岁,为谁生长!
我累了,不想和这尘俗中的任何一个人纠缠,红尘让我挣扎得遍体鳞伤。一生不过一瞬,我无心去赴这尘世最后的华宴。满眼的飞雪,如酥的春雨湿了多少女子的丝履,她们等待着爱情,等待着衰老,等待着岁月留下寂寞的痕迹。
木鱼声声,我只想找一个干净的角落,植下红颜,自开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