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抑或溜之大吉散文

时间:2021-08-31

  粉白的海棠花开满树也就是几天的事。风一吹,花瓣纷纷谢了,风再一吹就堆到了冬青树下,也堆到了人行道的一边。停在树下的车,站在树下的人,都有落上花瓣的可能。那个呆呆坐在板凳上的人,如果有花瓣落在他身上,一时半会儿怕也落不到地上去。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远处的行人、车辆消失,如泥塑石雕。所以,无法知道他对那些渐渐消失的东西有没有感受?那么,海棠花被风一吹,谢了,落到地上跟落到他的背上,看来都是可以被忽略的。是这样的吗?当海棠花儿开时,还有别的什么花儿开时,你会没有感觉?我不能,我不能无动于衷,更不可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时,我觉得有一种比开花还要纯粹的东西存在——不但如此,那种纯粹的东西还超越了“美好”这个词。这就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也无法想象。于是,我就想让它变成一种形式,是否达到地老天荒,我不管,它能存到哪儿就存到哪儿。于是,我写,并力图保持思想的原汁原味,保持最初的想法和本色;但是,语言这东西总有局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词时,写来写去就丢了,再想找也找不到了。对于此情此境,我百思不得其解,又无可奈何。

  ……于是,我只好先抛开海棠花,说些与它无关的事情。

  是秋天的时候的一件小事情。那天早晨,雨刚刚停了,梧桐细小的花已落成了一地碎花布。这碎花布上的花是可蠕动、并可翻转的。此时,是什么触动了小孩儿呢?他突然挣脱了妈妈,跑到那些花前,郑重蹲下,用小小的食指和拇指捏起星星点点的一粒:“妈妈——妈妈——”他好奇地举起那些小花,想得到妈妈的认可。此时,如果他心怀悲悯,我则感觉与他小小的年龄不太相符,那么这其中也一定有比喜欢花儿这件事还要美好的东西吧。“妈妈,妈妈——”看到他举起星星点点的一粒——这孩子,怎么……我刚在心里发出慨叹,就听妈妈说:“脏!快扔了。”说着上前,急忙拍打掉孩子手里的花,拉起他就走,任孩子怎么扭头她都不管。我难受了一下,心想,完子,这孩子怎会摊上这么个妈?但是,我又不希望孩子对那些弱小的生命产生同情,而是愿意突然出现一道屏风,阻挡住他的视线。可是,即便这样,他在大人的强行拉扯下走了,就会忘掉那些东西吗?

  对此,我不敢多想。我也不能为那一幕留下什么。我想分割,分割开一切画面,留住事件本身向我泄露的细微的隐秘本质。那就让小孩儿永远在滴着雨的梧桐树下成为静止的画面;然后,让梧桐在清秋的晨光中落下纷扬的花,再无声地落在孩子的头上和肩膀上,落在那长着一双天使翅膀的心灵上。我也愿意忽视掉一切,并抽去潮湿的土地,落叶的梧桐。我想在画的空白处写下:孩子!不稀奇一朵花你才幸福。是的,能蹲下来凝视一朵花的孩子,他可能无所谓惧吗?

  接下来的日子,就到了春天。过了二月三月,直到四月,我又看到海棠开花了。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没有任何仰望和准备,它们怎么就会忽然陷入到一种情境里去了呢?每年,我都要在海棠树下走来走去很久,从它们有了红色的花蕾到花儿绽放,那是一种漫长的翘望和等待的过程。而今年它们竟开得如此迅捷,仿佛在搞突然袭击。于是,看着海棠花瓣纷飞如絮,就又想写下些什么,以此表达此时此刻的一种心情。可是,写着写着就没意思了,而一有那么点意思我又开始拿笔写。写来写去,许多的意思又在瞬间变薄,变淡,变得索然无味,无踪无影。仿佛,这支笔尖通着一条隐秘的暗道,可以藏匿,可以消遁。多么美好的思想一通过它就溜之大吉,逃之夭夭了。于是,从有意思到没意思这个过程,就值得玩味了,也值得我拿笔确认。我写就是确认一种状态的存在吗?我不写,那些东西就永远在原始的胚胎里不发芽,也不丰盈茂盛吗?

  那么,我只好再次王顾左右而言他吧。

  我不是哲学家,我不用去关注更深奥的东西。但是,有一天我忽然读到了这二十一个故事,其中,有二十个故事都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怎样才能成功——怎样才能做到人上人——强人——富翁——高官——财富——权利——最大利得(它们并不是递进,而是并列关系)。但唯有一个故事,让我看到人性中的慈悲和为了他人的生命而具备的真实。这是一个测试题。主持人问:如果你的飞机在太平洋上空所有引擎都熄灭了,作为飞行员你该怎么办?小孩说,我会让乘客绑好安全带,然后我打开降落伞跳出去(为什么?)。此时,主持人没有主观武断地结束节目,而是任由情节发展。因为,他不能确定孩子的想法是否到此为止。这时。他看到那个跳伞的孩子热泪盈眶了,就问:后来呢?我去取燃料,然后再回来。小孩说。

  任何一种成功与财富的取得,必需要有一颗悲悯和懂得疼痛的心灵作为抵押,才有其生命的质感,才会如海棠花般绚烂。可是,我们,我们的培养算式:成功经验的说教与人性悲悯的说教比例却是:二十比一。当然,这种说教方式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心灵一定很强大,也无可匹敌。他们无论是在商场还是官场,或者是在人群中,都会以各种方式不择手段地打败对手。我们所崇仰的,我们所欣喜万分的东西,难道离人之初的本质就一定要那么遥远吗?

  我想,我也应该变得世故,我也应该不折不扣地放下海棠花,丁香花、月季花……我也应该放下百合,放下那片没有鸟鸣的森林,和与我对视的无数个大地上的村庄,以及消失在我们面前的广袤的土地。虽然,它们存在过,并即将消失。如许多美好的事物晃然消失在我们眼前一样。我也可以放下那个捏起一粒小花的孩子,不留下一点文字形式,并让它们慢慢地在我的思想和记忆中溜走。但是,它们却总在某个时刻默默地潜回到我的脑海里,固执而清晰。可是,它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想,我喜欢的和不能忘却的,是他们人性中的稀有无素,喜欢的是他们血液里的那份悲悯和哀愁。

  我读到一个故事,一个外国的故事。

  智障儿西恩看到小伙伴们在玩棒球,他便跃跃欲试。他的父亲为了满足儿子的要求,决定碰碰运气(西恩从没摸过棒球,或从没参加过有输赢的集体活动),所以他的父亲不敢肯定有没有一队能接受一个智障儿参加这场有输赢的比赛,因为一场输赢对每一个队来说都无比重要。西恩的父亲没想到,在一场就要分出胜负的比赛中,首先是比数落后的那一队接纳了他,想让他在第9局时上场。然而,西恩的父亲更想不到,在第8局,接受西恩的这一队却将比分追了上来,这样他们在第9局时就有可能逆转。如果,他们想赢这场比赛还有可能派智障儿西恩上场吗?结果,有多种可能。西恩的父亲也怕节外生枝,怕那个队不给自己的儿子上场的机会。然而,他是多虑的。因为,接受西恩的那一队并没有看重这场比赛的结果,在第九局他们继续派西恩参加比赛。而此时,西恩这一队在第九局竟然奇迹般地又打出了二出局满垒。接下来该是第三棒击球手西恩上场了。关键的时候,智障儿西恩走向了击球手的位置。这时,对方的投手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对手是放下赢球的机会而给了西恩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于是,这个投手第一投先投了一个很软的球,想让西恩至少能碰上球。西恩笨拙的挥棒落空了。投球手向前走了几步,又投出一个软软的球。球飞过来,西恩挥棒打出一个慢速的滚地球,直直地滚向投手。这时,在场的所有的人都以为这场球赛该结束了。投手只要捡起棒球投向本队一垒队员,西恩队输球是铁定的。可投手捡起球后却把球高高地传过一垒手上方,让他的队友都接不到。这时,观众们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在喊:“西恩,跑到一垒!西恩……”从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西恩,努力跑上了一垒,惊喜地张大眼睛。这时,每个人又在喊:“西恩,跑向二垒!西恩……”西恩又蹒跚地跑向二垒。这时,对手右外野手拿到了球,如果这时他把球传向二垒就可藉此当一回英雄。但是,他也放弃了当英雄的机会,而故意高高地把球传过二垒手的头顶……最后的结果是西恩跑上了三垒,那是因为对方的游击手将他带往三垒的方向,并一直大声鼓励他:“跑到三垒,西恩,跑到三垒。”当然,最后西恩又在双方选手和所有观众们的鼓励和喝彩声中跑完了全垒。西恩,参加了一次让他终生难忘的比赛,完成了生前的最得意的愿望。不久之后,他没有一点遗憾地离开了人世。

  读过这个故事的不应该只是我,被感动的也不一定就只是我。不然,这个故事就不会像传接力棒一样传给我。这是一种感动的接力,从多少人手中传递着,一棒一棒才到了我的手里,我又这样紧紧地握着它,直到握出温度,然后我以这种方式继续传给别人。我承认,我被一个外国的故事感动了。我想更正一个,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西恩,西恩在此只是一个配角,一个背景,一个人性光环锁定的宠儿。它的主角应是整个集体以及整个社会,它使这个社会充满真爱和人性的光辉。我想鼓掌,挥舞旗帜;我想,献给他们一树树开放的海棠花——绢质的海棠花,被风一吹就落下来,落得满园子都是,红的,粉的,缤纷绚烂,极为美丽;于是,我将脚步停在这儿。我想完整地为我所遇说些什么,却发现,每一个故事都不完整,却又都很好地结束了。我还能说些什么,还想表达什么呢?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想表达的,其实都那么浅显,那么容易被忽视,被浪掷,被喧闹的潮声所淹没。就像走在开满海棠花的树下其实应该像那个无动于衷的人,我也是可以一无所见的。

  海棠花是美的。但是几天时间,满树开花灿烂无比,这是一种自虐的表现,像抽羊角疯。《街道的那边》里的大龙,整条生命正常的时候是晦暗的,只有犯病的时候倒在地上,如陀螺一样旋转身体,口吐白沫,这时候才是他生命绽放最绚丽的时候。等家人按住他发疯的身体,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不抽的时候,他恹恹无神,可见,抽疯才能让他的生命达到极致美丽。一个普通的人,抽疯,或是一种美丽的表达。海棠花抽了几天疯,就不抽了,平静下来和往日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是,一个社会也是可以抽抽羊角疯的,它需要疼痛,疼痛之后的清醒。

  疼痛能绽放出最美的思想,如一些作家,诗人,哲学家和思想家一样……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不是什么人都能感受到疼,心灵的皮糙肉厚和肉体的皮糙肉厚都一样让人不可忍受,但绝对使人幸福。疼痛的身体,催促了疼痛的思想之花开放,并使之达到完美的顶峰,绽放几日也胜过苟活百年。

  海棠花,和去年不一样,和前年不一样,和更早的年份也不一样。一树花,开个七天八天,风一吹,花瓣就落了,散了,几天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像是从没有发生过开花这件事一样,只留下一年的寂寞。这一切不真实吗?我写,是否要证明它的真实与否?就像我写着一切思想在瞬间溜之大吉。其实,思想来过,只是它跑得太快,我没有抓住罢了。就如海棠花在漫长的一年,只有七八天开花,剩下的就是一回又一回自问:“我是否开过花?”“我开过花吗”“开过还是没开过?”

  我抓住了一些场景。

  我专注地看脚下的花瓣,薄薄的花瓣,一层铺在早上的人行道上,一层铺在晚上的人行道上。我不是那辆停在海棠树下的出租车,也不是树下那个坐着一动不动的人;我没办法等着花瓣落下来一片一片覆盖了我的肩膀。这么窄的一片肩膀,虽说只几片花瓣就足够了,但是,不是随便什么就可以将它覆盖的?我也不是在一片风景之下观看远处风景的人,所以,我几次起笔,又几次搁笔。

  我对美好的事物一直心怀敬意,并总是倍加珍惜。我不能随意仰视,也不能勉强俯视。而在深夜,我则只以灵视的角度远远地虚睨,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黑夜,那开满花的树和满满的一树花,都在浓浓的夜色中,若有若无。它们比去年早开了二十几日,也就早谢了二十几日,谁让它芳菲四月?

  写着——我的思想总是逃离,抑或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