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剃头师傅散文

时间:2021-08-31

  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在我的故乡,凡想剃头的乡人一般不用上小镇找剃头店。因为每星期日或节假日,专门有走村进宅为乡人剃头的上门师傅,大家都爱唤他们为剃头师傅。

  乡下的剃头师傅大多是男的,他们在白天喜欢手拎着帆布包串村走户。剃头师傅的帆布包内放着剃刀、剪刀、手推剪、刷子、粉扑、围脖布等用具。条件好一点的剃头师傅骑着用自来水铁管烧结的土制自行车走村穿宅。那时候的理发价不高,小孩每剃一个头是一角五分,大人每剃一个头是二角至二角五分,剃头师傅的上门服务,方便了乡人,辛苦了自己。剃头师傅在当时的乡村里,是很受人尊重的职业。

  在我的记忆中,乡宅上每次来剃头的师傅名叫阿桂。他住在离我们村二里多的一个小村,四十开外年纪,不瘦不胖,中等个,一说话嘴角就有点向上小翘,身子骨看上去很硬朗。听说他十五岁那年丧父,后来因生活所迫经人介绍去了上海市中心一家著名的剃头店当学徒,他的师傅是杨州人,剃、剪、烫发样样行,水平很高。那时候当学徒有讲究,要学三年帮三年。也就是说,跟师傅忙忙碌碌学习了三年剃头后,还要义务帮助师傅干三年。阿桂在杨州师傅那里学了三年,满师后又帮了三年后就回到了乡下,他喜欢故乡的土地,可以空照顾自己的母亲,乡情意识特别浓,是村里十人九赞的剃头师傅。当时,小镇有个剃头店看中了他的高超手艺,想高薪聘他,但他不同意,宁愿每天拎着剃头包走村串户的忙,他说:手艺人只要艺真加勤快,到任何地方都有饭吃。

  每当太阳刚刚爬到村口的树上,阿桂就拎着剃头包上路了,一到村口、粗亮的嗓音就会在村口的空间回荡:“剃头喽,剃头喽……”阿桂那熟悉的声音从村口路边传来,凡村里有人家有二至三人要剃头的,都会率先朝剃头师傅招手,或者也高回一声:“剃头师傅,我们要剃头啰!”

  阿桂师傅听到应答声,就会笑容满面地走到招手的农家门口。一矣确定屋主人家里有人理发,就会进门摆起一个理发摊子,然后吩咐农家人在土灶生火烧热水准备洗头。就在农家人烧水的时候,剃头师傅已经从包内取出要用的理发工具,做好剃头准备。等到锅内的水烧热〔大约45度左右〕,剃头就开始了。

  村里的老少都喜欢阿桂剃头。到了星期天或节假日,村里的孩子们知道剃头师傅阿桂来了,就会赶来看热闹,有的小孩会牵着爷爷奶奶的手赶来,嚷着也要剃头。这时,阿桂总是笑眯眯地说:“好的好的,坐在凳子上排着,等主人家的人剃好头就帮你理。”他一边说话,一边把农户家的木凳子拖到了门口,让大家坐着。接着他自己又去村口的水井打水,再为推剪添加发油,准备工作做得忙而不乱。

  不剃头的孩子们爱围着剃头师傅,眼睛盯着剃头师傅手中的手推剪,似发现什么神秘似的看着。也许是村子形成了传统习惯,一旦剃头师傅的摊子在哪家摆下,就不再搬动了,凡张家和李家的人或孩子想剃头就依秩序坐下来轮着。剃头的人多,争的小钱也多,所以对剃头师傅来说,当然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情。

  那时,我们村里的几个大爷,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了剃光头,而且还要刮掉浓密的胡子,这对剃头师傅来说,是需要技术含量的,那时才真是叫剃头了。在村子里,有剃光头的个别老人,大多三至四个月留着发没剃了,有的胡子长了近寸。剃光头首先要用剃刀慢慢刮掉头上的头发,这就要求手巧刀锋利,没有基本功,根本剃不了发。再说那时没有剃须刀,全靠剃刀显神威。所以有时遇到某个大爷皱纹多的,一般的小师傅是不敢接纳老人剃头的,惟有阿桂,技高一筹,一点头,微微一笑,什么样的头都能剃。

  用剃刀剃头之前,要用肥皂水洗头,之后还要用热湿毛巾搅一下复盖在剃头人的头上,大约十分钟后,按顺序慢慢开始剃发,有些复杂的头至少要用一个多小时才能剃好,所以剃头师傅还要有耐心。给大爷们剃光头,对有真本领的师傅阿桂来说是拿手好戏,只见他手提剃刀,在刀布上上下下刮几下,慢慢推开毛巾,手捏剃刀在老人的头皮上刮过,头上立刻变得又光又滑。有的人头发粗硬,就要用热水洗和热毛巾反复蒙复几遍,等头发柔软了就可以再剃。阿桂一边为老人剃头,一边还与剃头者聊聊家常,很受老年人喜欢。所以村里老年人看到阿桂来了,就会赶来理发,有的还会从家里搬来一些柴草给屋主人用来烧水,但客气的主人一般不会收下这些柴草的,他们会笑着咕噜几句,等老人剃好头就把柴退回去,因为大家都是村里人,平时和谐相处得很好。

  记得有一次,村里一位叫林生的孤单老人,平时不讲卫生少洗头,在盛夏生了一头的癣,癣病的瘙痒与疼痛,使得林生一抓头就开始流脓液,老人夜不能寐.....阿桂看见了,为解决老人皮肤病的困扰,他连夜赶到了上海,找到了当年在上海一起当学徒的师兄,拿了师兄家里祖传的治疗头发癣的土方药,第二天一清早就赶回村里,特地找到林生,帮着他在头上涂抹了药。使用的当天,林生头上痒痛和过敏症状明显改善;使用三天后,皮肤的毒素开始被溶解清除,皮癣鳞屑发生变化,逐渐开始脱落,头癣在一周后得到控制;使用一周,皮肤深层毒素得到彻底消除皮屑开始大面积脱落;继续使用,十天后病损部位表皮基本恢复,新皮肤开始生长,癣基本康复。又二周后,阿桂帮林生剃了一个光头。孤独生活的林生用手摸着光头,跪在阿桂面前致谢,长久不起。村里人见了,翘起大拇指夸赞阿桂,阿桂笑着说:这没什么好夸奖的,以前我当学徒时,知道师兄家里有祖传的治癣秘方,这次可真是凑巧派上用场了,剃头不光是为了挣钱,学习为人民服务,能帮助林生解除头上的痛苦也是我的一份快乐!

  那时,剃头师傅外出剃头一般不带中饭,在哪户家中定一个点理发了,中午的饭就由哪户农家安排随便吃一点,主人家一般是招待一饭一菜加一汤。吃好饭,阿桂就会摸出饭钱交给农户。凡有农户主人不肯收钱的,阿桂就会免了这家农户的递头费用。所以当时的阿桂很受村民欢迎。

  每次为上学孩子剃头时,大多是用轻便的手推剪而为,阿桂剃头很有讲究,剃头前会摸一下头,然后按头型剃发,剃好头还会拍着伙伴们的小脑袋问:“上几年级了?是当班长还是学习委员?读书可要尊敬老师呀。”接着又会说:“要好好学习呀,念好书掌握了知识有了本领才能有出息!你们长在新社会很幸福,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哪能这样剃头,家里掏不出钱,十岁了只能在头上扎一个不伦不类的辫子”。他还会说:“历史上凡有成就的人,对老师都非常尊敬的,当然还要尊敬自己的父母,我只读过二年半书,后来去在南京路上学剃头,那儿老外很多,我在间隙中偷偷学英语,竟然也能说几句……”说这话的时候,阿桂总是会哽咽得不能自已。他就是这样一个很有幽默的人。所以村里的孩子们也都喜欢他理发,常常是一家三代都会请他理。

  后来,我进城读书和工作后离开了故乡,乡下就很少回去了。即使回家,也常常来去匆匆,没有机会遇到剃头师傅阿桂。九十年代初,随着社会的发展,乡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步改善,人们对剃头的要求自然也高了,有关剃头师傅这种称呼已经很少听到了,乡镇新楼林立,原来的剃头师傅称呼已经被高雅、时髦的“理发师”、“美发师”、“护发师”“发型师”所取代。不管是城市和乡村,理发店开在城镇,越开越高档,店内装饰一新,灯火通明,理发师们的年龄层次也不尽相同,他们摆出的功架也越来越潇洒,不管是男是女,理发员的装束越来越好,他们的头上大多又烫又染的,腰间还挂着各种剪发工具,不但神气,还颇有几分霸气地站在你的面前。当然一些理发店的理发价也年年在增高,但缺少了一些小时候像阿桂那种亲切的感觉,特别是理发员和顾客间拉家常、谈天说地的互动越来越少了。这对今天的老一代人来说,似乎还有点不太适应……

  可不是吗?故乡是每个人生命开始的地方,不仅给了我们的归宿,而且又为我们带来了精神生活之源,那里保存着我最初的记忆;她是我生命中记忆的根。

  后来,我在和乡下朋友通电话中知道,当年的剃头师傅阿桂,不再走村穿宅为村里人剃头了,而是在他自家院子的一角,开了一个名叫阿桂的剃头店,由于剃头价格便宜,每天剃头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听了乡下朋友的话,我的心中泛起了一份浓郁的故乡情结,因为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什么是为民服务,我更懂得了如何让人生变得更加积极、充实和有意义。

  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故乡的剃头师傅阿桂。每每想起他,眼前都会出现他拎着包行走的模样,心头禁不住泛起层层涟漪。又后来,我回到故乡,专程绕道去看了阿桂开的剃头店,发现那扇木门上写着“阿桂理发店”四个字。他家的邻居以为我在找他理发,就告诉我:阿桂这些天肩关节炎发作,被女儿接到城里治疗去了,这几天理发店关门。我没见到阿桂,虽有一些失落感,但心里却在祝福他。

  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桂时,是在十八年前的一个新春前。那天中午,我乘车回到故乡,一下车,看到公路对面的车站上站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脚边放着一个包,看那老人,样子就像是我多年未见的阿桂,于是便走近看看。这一看,我终于认出来了,站在车站上候车的老人真是剃头师傅阿桂。说实话,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了。紧握阿桂的手,我们问长问短。这时我才知道,阿桂的老伴已在二年前不幸病故,他自己也落下了肩骨疼痛的毛病,体型不但瘦削而且开始佝偻,已经无力为乡亲们服务了。他的二个儿女争着要接他进城治疗并住下。但他说什么也不肯,他说自己能走路,一个人吃住随意,硬是在家又住了一月,经不住儿女的多次催促,他决定自己愉愉快快乘车而去……听他一席话,我懂得了老人执着的个性和对子女满满的疼爱情结,其实这就是乡村几代人留传的尊老爱幼的传统。

  这时,一辆公交车进站了,我马上帮老人把包儿提上车。这时,我忽然看到包口裂开的地方,里面有一个旧得快要开花的帆布包,包里放着跟随了阿桂多年的剃头工具。他为什么要把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带在身边啥不得扔?这是一种职业的爱和情感的交融所为,没有这种感情的人是不可能有这种体会的。看着这些伴随他多年的剃头工具,我忽然想:如果新农村中要建立乡村博物馆,阿桂这些东西也应该放在一个醒目的地方入展,它会告诉人们,昔日的乡村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车开了,老人坐在车窗口和我频频招手,接着又传来一声“再见”的宏亮声音。蓦地,我又想起小时候看他剃头的情景,我猛然觉得,那远去的背影,顷刻间变得越来越高大和清晰起来,我的心中突然填补了一曲“乡愁”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