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的原配夫人,我是见过的,只是当时年少,已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听大舅妈说,三舅妈会服侍人,很心疼自己的丈夫。二舅妈精明能干。只是,大舅妈又是一个样子的。
最近,在小弟迎春那里听说,大舅妈因腿脚不利索,在南昌住院。我的心里当时就咯噔了一下,眼前立即浮现起大舅妈的样貌:宽而大的脚,围一条格子红的围巾,素衣,走路生风,安静时,携几分女性的矜持,躁动时,那情绪犹如海面上翻滚的波涛。后来,大舅妈烙下了慢性肠炎的顽疾,整日的如霜打的茄子,围巾一围,敢情她就是“祥林嫂”在世,只剩下空而大的骨骼。想到这,不禁伤心了起来,要知道,小时在她那小住,她可没少疼我,犹如己出。于是,我打了电话给她,可她却出院了。电话的那头,她依旧那么亲切,向我唠叨了:“大外甥,不要记挂我的腿,只是走路时,痛,福说,过几日带我去大医院再检查一下,荣说,他没空。”
我有些激动:“有事也得放下,看病要紧!”
“别记挂,就是走路一瘸一拐的,好像是被一根细铁丝戳了一下之后,就……”
“看病要紧……”可不知道是大舅妈高兴的原因,还是怎的,她却打起了岔,向我说起了家事,她说:“我那小孙子,跟他老子一个样,劣得很,正跟他老子大吵呢,没福的儿子温驯听话。”说完,大舅妈竟然爽朗地笑了起来,弄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跟着笑了,通话在她的“别记挂”当中戛然而止。
我愣了一下,拨通了表哥福的电话,电话的那头传来仨字“我会的”之后,就匆匆挂了,敢情福有难言之隐。
妻子看见我愣住了,没有宽慰,埋怨说:“舅妈有儿有女,再说了,舅舅不也还在世吗?瞎操心!”
半晌过后,我重重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舅妈是个勤劳的乡下女人。时常,我看见她挎着竹篮,从黄昏的菜地里走出来。我迎了上去叫了她。她却从篮子里拿出一条翠色的长瓜,在身上的衣服上使劲地揩了揩,笑着递给了我。后来,表哥福递给我长瓜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大舅妈的影子。现在想来,我是无比幸福的。
菜地里的大舅妈,总是忙个不停。她先是将一些细活分摊给表哥表姐们,自己则种起了菜苗。做着做着,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立起身段,看了看别家人的菜地。这山地里的菜地,一垄一垄的,整整齐齐,且绿葱葱的,一阵晓风吹过,各色菜叶尖在风中摇曳,仿佛都挤兑出了香味。愣了半晌之后,大舅妈似乎觉得自己种出的菜系,比不上别家人的好。于是,忙着吩咐表哥福回家拿化肥,说是要给菜地全部上一次肥料。表哥荣则撅起了嘴唇,嘟哝了一句“又要好晚回家”。而我,则在菜地沟间玩耍。
这时,一位妇女挑着一担芹菜从旁边路过,冲着大舅妈来了一句:“你家的菜,没我家的绿、嫩。”
大舅妈马上停下活计,说:“谁说的,你上过猪肥,我的菜什么都没上过。”说完,又冲表哥福催促了一句,“走快些,没吃饭啊。”
大舅妈是一个童养媳,起初,大舅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结婚好几年之后,才有了大表姐。一日,一向怯懦顺从的大舅妈抱着还是婴儿的大表姐,惊惶失措地叫着外婆的大门:“妈,快来看啊,这孩子的头烫得可厉害了,不知道怎的了……”可房间里,传来了外婆呵斥的声音:“一大清早的,嚷嚷个啥,一个女娃娃烫一下子要什么紧……”这阵势,把刚要迈进门槛的大舅妈吓住了。到如今,一看到智商不如常人的大表姐,大舅妈就会心生怨言:“这要是当时及时救治,就不至于……”
大舅妈的苦,还不在这,在于大舅。她的性格与沉稳机智的大舅,有着天壤之别,俩人经常闹别扭。农闲的时候,大舅妈在家扫地。一群妇女们突然不请自来,要与大舅玩牌。其中的一位妇女穿着时尚(其实,就是几件看上去很新、款式别样的外套),略施了些水粉,与大舅说话很亲昵,还会秀眼媚,且笑声清脆响亮。大舅妈一手扶着扫帚柄,一手插腰,用眼睥倪了。私下里,大舅妈与大舅大吵,说:“你去找那个妖里妖气的狐狸精。”说着,又嗲声嗲气地学起了那妇女出牌的手势与腔调“我一张皮蛋圈”。这令大舅哭笑不得。可大舅妈确认起了死理,即大舅欺负她了。
家里的经济大权,是掌握在大舅手上的。每次赶集卖菜的收入,都是上交给大舅的。大舅妈从来不曾花过钱,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花,除非赶集时称几斤猪肉买几斤油,要么,就是买几块布料。当大舅为钱发愁的时候,大舅妈则犯起了嘀咕,这钱上哪去了。想着想着,她冲大舅发火了:“钱呢,我一分一厘都给了你,你把钱用哪了?赌了嫖了?”一连串的几个问号,弄得大舅不知如何回答,如果告诉她在某某人手上用掉了多少,她会上门找人理论的。于是,大舅沉默是金。可大舅妈不依不挠,喋喋不休,还强词夺理了。大舅忍无可忍,终于怒火中烧,用手狠狠地扇了大舅妈一个耳光。为此,大舅妈捂着脸哭丧着找我的父亲理论:“我只想知道钱用哪去了,哪怕是看上一眼也可以,他就打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姑爷,你凭凭理。”说着,大舅妈呜咽个不停。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叫父亲如何断呢。
接下来,大舅妈真的离家出走了,说是帮人割草打工。而被褥,据大舅说,是偷偷地从家里拿走的。可大舅以为,这么一个农村老妇女,赌气出走,一两日就会回来的。但一个月过后,大舅等来的不是大舅妈的回归,而是大舅妈的流言蜚语。有说,大舅妈被老板赏识,过得很好的;有说,大舅狠心,让媳妇独自一个人在外头吃苦……这些话语,着实令大舅心里不安。于是,大舅去县城找她了。这回,大舅见了大舅妈简易的单人床,没有床垫,冰冷的床上只一床被褥,心疼得很。而大舅妈工作的地方是一个臭水塘。当时,那个老板正使唤着大舅妈在大冷的冬天里撸起裤筒,下水割草。一旁的一位工人摇着头说:“老板,你得叫她穿上防水裤,大冷天的,会冻死!”老板瞟着白眼,冷冰冰地说:“想赚钱,就得这样,人家受得了,你就受不了了,不想干了就走人。”那位工人抛下手中的长镰刀,负气走了。大舅故意上前问:“老板,你发她多少工钱?”老板打量了一下大舅,说:“一个月三百块钱,怎么了,你也想干?”大舅听着,真想上前用手抡老板几下子。就这样,大舅与那老板因扣压大舅妈的工钱大吵了一架之后,要求大舅妈立即回家。可大舅妈铁了心,就是不同意。无奈之下,大舅强行将大舅妈的被褥带走了。为此,老板也慌了,还真担心大舅妈生出病来,担当不了,所以算是开除了她。
大舅妈极其不情愿地回到了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埋怨着大舅,说是不让她活了、欺负她之类的。大舅妈就是这么犟,认死理,可心肠忒好,重感情。福表哥的儿子女儿都是大舅妈一手带大的。特别是对待福表哥的女儿多多,就在多多出嫁的那一天,新郎将多多抱上婚车的时候,大舅妈突然惊惶失措地尖叫了起来:“快来人哟,大白日的抢人呐……”一边叫着,一边竟然大哭了起来,且撕心裂肺了,“快快,来人,抢人了,我的多多……”在场吃喜酒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弄得多多挣脱了新郎,跑上前抱着大舅妈大哭了起来。而我,看着这温馨的场面,笑了。
而今,听说大舅妈病了,我这个做外甥的竟然纠结了起来,脑海里总浮现她的影子:宽而大的脚,围一条格子红的围巾,素衣,走路生风,安静时,携几分女性的矜持,躁动时,那情绪犹如海面上翻滚的波涛。趁着在表哥荣手上帮老丈人买床的机会,我打电话过去,并顺带着问:“大舅妈的腿,怎样了?你得带她去看。”荣说:“看了,可她不听医生的嘱咐,乱动。”这下,我心里的石头算落下了,遂补充一句:“她生了病,要及时带她去看,老人家就好比是个孩子,要人管的。”荣却显得无所谓,说:“这又不是什么大病……”我马上打断道:“大舅妈现在还能走还能动,要是不能走了,不能动了,你俩兄弟就‘死得快’。”荣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说:“耶,是这个理……”
其实,大舅妈很普通,是一个单纯的女人,眼睛里容不进一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