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粮食们散文

时间:2021-08-31

  说到粮食时,我的神情变得庄重起来。

  在故乡,粮食是庄重的植物。它们艰难地生长在田亩之间,秀苗,长叶,开花,结实,一切都与劳作者的心相呼应。

  对粮食要有敬意,千万不要慢待它们。这是父亲活着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后来,这句话,就成了我的。

  每次说给女儿听,她都会对我翻来覆去的话反复地笑,边笑边用手指指着我说:老了,爸爸,你老了。我也觉得我快老了。变旧了的心事,越来越爱朝着我所来的地方走。

  在饭桌上,在因聆听故事而更加专注的眼光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讲到那些粮食。讲着,讲着,我的心就慢慢地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密密匝匝的粮食和粮食之间。

  提到粮食,首先当然就应该说说稻谷。

  在邱家湾,稻谷被简称为一个单独的“谷”字。比如,有人指着后头塘边的一块田问:今年准备种什么?父亲就会这样回答:当然还是种谷。另外,稻谷成熟时,我们不说是去收稻,而是说去割谷。只有稻谷,在脱下了籽粒之后,余下的茎和叶,我们才将其称之为稻草。

  在稻与谷之间,好像谷这个字,更受偏爱。如果我说稻田,父亲总会忍不住纠正为“谷田”。

  在我看来,所有的农活中,种谷是最辛苦的活。要选种,要发秧,要整田,要插秧,要杀虫,要扯秧谷(间)草。而且,还要割谷,挑谷,打谷,晒谷,加工出米。这样百折千回的劳作之后,一锅白米饭才能热气腾腾地出现在面前。

  我记得,每次插秧,就是全家出动,不能有一个人闲着。白汪汪的一片稻田,被阳光照着,似乎不断向四野延展,看上去一望无际。

  而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按一定的间距,将绿色的秧苗,一棵又一棵地插下去。一个固定的动作,被我们无限重复,重复成满身的汗水和我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而母亲却不动声色,只是低下身子,一边后退着,一边把秧苗插下去。没过多长时间,一畦翠绿的颜色就像一匹绿纱一样,慢慢舒展着,从垄头延伸到了水田的中间。

  接着,姐姐也牵着一匹淡绿,慢慢地朝着母亲靠过去。

  而我,被围在中间了。我身后的空白,越来越窄,到最后,就几乎都是秧苗的绿色。

  秧苗插下去之后,稻谷就进入到漫长的生长期。几场雨下来,稻田葱茏了,行间的水清澈起来。等到小鱼小虫游来游去的时候,鲜嫩嫩的稻穗开始从鼓胀的苞膜里,露出头来。蛙声四起之时,就可以看见细细白白的稻花。

  蹲在田埂上,父亲叫我闻稻花的香气。

  我说,我怎么闻不到?

  父亲说,心要静,静下来,就可以闻到了。

  我闭上眼睛,从广大的田野里收回心。静,再静,像父亲一样,静到万虑俱寂,静到天地之间只有我的嗅觉。

  终于,丝丝缕缕的香气,随轻轻的风涌过来了。有稻叶的香,有稻花的香。我能感受得到,稻花的香气比稻叶的香更浓一些,但它们都带有水的清新和清凉。

  慢慢地,我的整个身体,似乎被一股清风轻轻托起来。我在稻田上飞,但我的身体一直在原地,在闭着眼睛蹲着的父亲的身边。

  我一直认为,每一粒谷子,都是太阳用自己的光慢慢烤熟的。熟了的谷子,最后有了太阳的金色。看着明亮的稻田,即使在雨天,也会觉得整个世界依旧是晴朗的。

  一个穿白棉布衬衫的少年,就那样在稻田边站着,接受着最初的美学启蒙。

  而这美学,关乎田野,关乎粮食,关乎劳作,关乎天与地,以及天地之间的阳光雨水和风。

  如果说,稻谷是水生作物,那么麦子就应该是旱庄稼。在我的记忆里,麦子可以种在邱家湾的任何一块地上。河湾,土坡,抽水台子,甚至坟地。

  麦子,是落地就生的孩子,耐得住贫瘠,受得了艰苦。冬天,当所有的草木都瑟瑟发抖时,只有麦子把满地的白雪当一床棉花被子盖。

  躺在床上,听着屋顶上尖厉的风声,我总觉得,那些麦子就要死了,那些麦子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可每一年,我的担心都是多余。雪融之时,它们容光焕发的样子,让春天的空气都绿了。

  世界重新充满了希望!春风吹啊吹,吹的都是麦地。在墨绿的颜色里走,怎么也走不得到头呢,麦地之外,还有麦地。于是,我干脆躺着,让旷野的风吹了我,又去吹装满野菜的篮子,然后又去吹麦子。

  蓝蓝的天空下,我做的梦,也是墨绿色的。我听见,麦子拔节了,麦子抽穗了,麦子开花了。

  当我睁开眼睛,尖尖的麦芒,已与太阳的光芒针锋相对。

  夏天来了。

  麦地里出现了六种黄铜的颜色。我带着满身金属的光芒回家。我看见,在墙壁的缝隙里,那悬挂了一年的镰刀,被母亲一一取下来了。

  父亲开始在门口塘边的桑树下磨镰刀,磨到深夜,天上的月亮,被他磨到锋利而铮亮。我看见大大的汗粒,在光光的脊背上不断摇晃。

  终于开镰了!全家出动,房屋空虚,村庄空虚,只有天空下的麦地像金黄色的蛋糕蓬松而充实。我家的几把镰刀,闪电一样,在麦子的根部,反复游动。

  麦子们倒了。麦子们在痛快地喊痛。

  我看见身患老痔疮的父亲,停止收割,在麦茬里,用右脚后跟顶着疼处,蹲了蹲。然后,又挥动镰刀,把麦子一片接一片地放倒。这些成熟的麦子,必须快割快收,怠慢不得。否则,那些浑圆的麦粒,就会散落在田野里。

  因此,收麦是和阳光的搏斗,是和雨的争抢。在故乡,一粒麦子就是一滴汗水,这不是一个作文中的修辞,而是一个事实。

  麦子收割完之后,还要打麦,还要扬尘,还要晾晒,还要归仓。

  当我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我家的小麦馒头,为什么会这样白,为什么滋味深长。

  在我的邱家湾,被郑重称之为粮食的,还有大麦。

  大麦和小麦长的很像。也有长穗,也有尖锐的麦芒。不过,大麦的穗要大一点,麦粒不是藏着躲着,而是粒粒显露出来。大麦,不是主粮,大多用来酿酒,或者用来做一种名叫“咖吧”的零食。

  我记得,这种零食做法,就是将大麦炒熟,然后用磨子磨碎,然后用细纱筛子筛去麦皮,筛下的细粉就叫“咖吧”。通常的吃法是用热水冲泡成糊吃,味道很香。

  还有一种吃法,就是直接舀出一勺,放进口中,然后把嘴巴闭住,一下一下地咀嚼和吞咽。在吃的过程中,一定要把嘴巴自始至终地闭紧,否则,白色粉状的烟雾会随时喷射出来。不过,现在,这种零食基本绝迹。

  比大麦更小众化,是荞麦。

  小时候,和湾里的大孩子一起唱过很多童谣。其中,有一首就提到了荞麦。

  “荞麦开花紫红血,稻谷开花一片白。”

  我记得有一年,湾门前的几片田地,全都种的是荞麦。开花的时候,放眼望去,真的是紫紫红红的一片,就像晚霞簇拥着燃烧着,即使月亮出来了,也不熄灭。

  那些日子,关于荞麦的歌谣找到了现实的对应物。

  孩子们扯着嗓子唱啊唱啊,把荞麦地越唱越茂盛。

  荞麦花很唯美,但荞麦做的粑粑实在难看。黑黑的,粗粗的,吃在口里,滋味涩涩的,实在不愿意吞下去。

  恨不得马上吐掉。

  但想到能填充肚皮空虚的东西,实在不多,就只好皱着眉头,下定决心。

  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荞麦才成为稀罕之物。但关于荞麦开花的歌谣,几乎没有人唱了。

  我在想,那么美的句子啊,会失传吗?

  匮乏年代,在邱家湾充当粮食的,还有一种叫苕的植物。

  苕,也叫红薯。我喜欢后一种叫法,不带歧视和轻蔑。而大多数的人,喜欢叫苕。而且,每次发苕这个音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尾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之后,又拐着弯地上扬,似乎要把轻蔑的语气尽量地显现出来。更让我替红薯感到委屈的是,人们动辄就把一个心事太实诚的人称呼为“一个苕”。

  种红薯,不必像种小麦那样认真。在田野的边边角角,刨出一块地,然后把发了芽的薯块埋到土里去。

  几场阳光以后,绿色的枝叶就长出来了。然后,在泥土的滋养下,红薯的藤蔓逐渐伸展出来,并且越长越长,以致翻过田埂,长的满坡都是。

  而那些奇形怪状的红薯,就在黄土里闷头闷脑地长大,直到鼓起身子,把地里的土块拱裂掀翻。

  我记得,有一年,在我家的地里挖出了一个五斤多重的大红薯。抱着它,我觉得就像抱着一个沉沉的石头。老老实实的红薯,怎么要这样拼着命地长呢?

  或许,越容易生长的东西,越得不到人的珍惜。

  红薯,在乡村里的地位十分尴尬。饥荒的年份,红薯几乎就是主粮,但天天吃它的人就是不念红薯的好。一边吃着碗里红薯,一边满心埋怨地飞起一脚,将散放在墙边的红薯踢到暗暗的角落里去。

  人在埋怨:天天吃苕,肚子都成气球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等到米饭充盈的日子,红薯就成了猪食,被胡乱地倒进猪栏喂了哼哼哈哈的猪。

  到了营养过剩的年代,人们终于发现了红薯的好。于是,红薯又被人们刨出来,然后坐上火车,走进城市,成为价格不菲的零食。但红薯,依旧是“苕”,对它,人们吃归吃,蔑视归蔑视。没有谁,愿意把它叫粮食。

  在邱家湾,还有一种被称为粮食的植物,叫玉米。玉米,本不是邱家湾土生土长的粮食。二十年前,还看不到它的踪影。

  但后来,玉堂哥在自家的菜园旁边种了一小块。高高大大的枝叶,“手榴弹”一样的玉米棒子,马上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

  更让人好奇的是,一个玉米棒子放在锅里一蒸,就可以拿在手里,牙齿对“牙齿”地啃。这么豪放的吃法,实在诱人。

  于是,玉米地多了起来,也大了起来。这些后来的粮食,完全是一派北方人浩荡的作风,来一阵风就粗枝大叶地响,声音很远就可以听见。

  不过,麦子毕竟是麦子,稻谷也毕竟是稻谷。

  我看见它们,依旧在水田,在旱地,不慌不忙地生长。

  麦子,还是那样将麦芒,迎向天空和太阳。

  稻谷,还是那样把头深深地垂向田地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