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雨,好不容易有了短暂的停顿。妻子再也坐不住了,她要去把朋友送的韭菜栽了,不然这韭菜秧就烂在了家里。
妻子捡的土地是我家妹子的,妹子他们进城打工,这地就荒着了,谁愿意种就谁种,愿意种多少就种多少。街道边上那两分地,妻子就拿来种了。有西红柿、有姜、有小白菜、玉米、辣椒、豆苗、葱子,还有甘蔗。我不是很上心,我认为她不是种土地,不是真正的稀罕土地,完全是小孩子的游戏。每次妻子让我帮忙,我都懒得理睬。妻子看见雨停了,她捏着锄头,背上韭菜苗走了,我坐在电脑前,当着没看见。
看看快中午十一点了,在电脑上再也找不出情趣来,就当散步一样,走向妻子的菜地。妻子已经在辣椒行里掏出沟来,把韭菜苗栽了,正在拔甘蔗里的草。我抬眼一看,心里一颤,心里瞬间涌起一股忧伤。甘蔗上的雨水,把妻子的衣服湿了,她露出的手臂和肩膀上,全是甘蔗叶划的红红的血线。有必要吗?这能省多少菜钱呀?我一看妻子的地,眼泪都想来了。真的,这不是我的矫情。我仿佛看到一个溺水的孩子,正在水里挣扎,仿佛看到泥堆掩埋的孩子还在挥动着小手,好像看见一个要饭的孩子被人打得满脸是血躺在街上呻吟,仿佛看见一只小鸟在猫嘴里凄惨地叫着……我不知道我怎么啦,一个四十大几的男人,看见这片土地竟然会有眼泪!我仿佛听到了这片土地的哀号,这是被抛弃的哀号!
看得出,甘蔗里是草,这辣椒行里也是草,被妻子拔出的草堆在地里。那姜地,那葱地,哪里有姜,哪里有葱,全是密密的草。陶渊明说“草盛豆苗稀”,那还有豆苗呀,妻子的菜地,除了草还有什么呢?这也叫地吗?如果它就是一块山坡,我的心里不会有忧伤,因为山坡的任务就是养育树和野草,可这是地呀!地是用来养育庄家和瓜果蔬菜的。我感觉到,就像我是教师,可从来就不准我接触学生,从来不让我走进校园;我自己有家,可是走到家门口,却不准我进去看一眼。一种被抛弃、被歧视、被残害的感觉猛烈地捅着我的双眼。我看到野草笼着的这块土地,我真的像看到了那被主人家抛弃在山里哀叫的可怜的小猫,我真的像听到了这篇土地的号叫。
我把鞋子丢在路上,脱掉外衣,走进了地里。“不要扯了,回家吃饭,改天来扯!”妻子喊道。“真的吗?今天我自觉来了,你不让我帮忙,下次我可不来了。”妻子哪里知道我的感受。我在草里找到姜苗,把它从草里分离出来,然后再把草拔掉。只管一把一把地扯草,是要把姜苗都拔掉的,因为这草太深了,到了我的膝盖,那姜苗才筷子头高。我拔着草,找着姜苗,这姜苗就像那溺水的孩子,它们在草丛里努力地挣扎,呼喊着救命,可没有人理睬。下了雨,草虽然深,可除草也不费力,只要一用力,一把草就离开了土地。
一团一团草被我除去,一窝一窝姜苗露出来。土地红红的,就像那刚刚出浴的小姑娘红红的脸蛋,漂亮润泽。那土里的姜苗,一窝就是一根,或者两三根,那么孱弱,它们就像一个满脸泥尘的乞丐女孩,突然被洗净了脸,换了漂亮的衣服,不适应了,愣愣地羞涩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微风吹来,它们轻轻地摇着着身子,那叶片上下左右地舞者,它们是在跳着欢快的舞吧?下雨的时候,风那么大,它们跳舞还没跳够吗?它们被草遮掩着,被草推挤着,哪里有自己舞动翅膀的自由!野草里面的姜苗,与那拥挤人群中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你别扯了!泥浆弄在你短衫上洗不掉!”妻子喊道。“这个时候凉快,不出汗,空气还清爽!扯了才回去。”我说着,妻子看不出我的心思。我是在急救,就像救疾病中的亲人。我弯着腰,把那窝蔸草的草茎缠在手上,努力伸直腰杆,要把这草拔起来。使了很大的劲才成功了。这种草很深,它们根系发达,深深地扎进土里,而且窝蔸大,草茎多,一窝草一把还握不住。妻子扯了草的地方,这种草还骄傲地立在那里,草茎上带着妻子手上的泥,它们骄傲地摇摆着身子,它们胜利了。它们应该到山里去,山上的泥土有它们保护,应该是一种幸运,可它们扎根在这土里,就是一种侵犯,一种伤害。自然万物,都有获得生命的权利,但是应该有自己生长的地方。这种规则应该是像人类的法律一样,是应该受到自然界尊重和遵守的。懂得这种法则,按这种法则生存,这是对自己生命的尊重,也是对养育我们的土地的尊重!
我把这些拔出的野草,抱到田埂上,抛到河里,去找它们应该生存的地方。河里的水已经齐岸了!浑浊的红色,里面是被卷走的泥土!河水打着旋,隔不了一会儿就发出霍霍或者哗啦的声音。看我站在路上看河水,妻子说:“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有大鱼吧,我已经听到几声像鱼跳的声音了。”“不是,是漩涡的声音。”我说,但我心里想说,这是泥土的声音,妻子是不理解这些的。泥土不是长在水里的,水里的泥土是没有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田地的泥土就该在田里,它们要养育庄稼和蔬菜瓜果,它们要养育人,养育青蛙等众多的小动物,这是它们生命价值的体现;山坡的泥土应该在山坡上,它们要养育大树,养育山草,养育牛羊,养育鸟儿,养育野兔和虎豹;田边地坎的泥土,就应该在田边地坎,养育果树,保护田地的泥土。可它们那里的树没有了,它们那里的山草没有了,泥土都被这哗哗的雨冲走了,都被这霍霍的河水冲走了!就像被生生从家里拉走了!
这不是河水的声音,这是泥土的呐喊,是泥土的悲号!是对人抛弃践踏泥土的哭诉!
人曾经不尊重山上的泥土,他们把山上的大树成片成片地砍伐,把山上的野草一片一片地连根除掉。他们把山改成地,渴望在山里种出大量的麦子玉米油菜。他们在山里种上果树,渴望钞票一把一把地钻进他们的口袋里。山上的泥土,在雨里瑟瑟发抖,无奈地跟着水跑进河里,跑进江里,淤塞河道,这不是山上泥土的意愿,可他们有什么法呢?既然那么稀罕土地,那就好好地种吧。可走进这丘陵地区,你看一块一块的田,一块一块的地,都成了荒草的天下!这些田和地,就成了永不被起用的充军人才,除了痛苦,它们能做什么?退耕还林,就是对泥土的尊重,是对山的尊重,是对田地的尊重,还它们各自的功能天地!有些地方做得很漂亮,田地在平坝在沟谷,被好好地用着;那坡地变成了山,就像鸟回到了山林。可有些地方呢?山还是荒着,田地还是荒着,他们骗了国家的补助金,这是谁之过?
“这水真大,这样一冲,河就干净了!”妻子说。“隔不了几天又是老样子!”我轻轻地说。我心里却想说,这是土地的声音,这是土地对过分掠夺它们的抗议声!是对只管榨取不管养护土地的抗议声!
这条河本来是场镇的生命河,现在是养殖场的排粪河!养猪场,养鸡场,那大量的粪便直接排放到这河里。太阳一晒,扑进窗户的就是猪粪或者鸡粪臭!“哗啦啦!”树边一个漩涡,在我脚下又发出了霍霍的声音。我似乎又听到了土地的声音。土地是需要养的,土地也有生命!它是我们的母亲!以前种土地,大量的农家肥都盖在了土地里,土地变得肥肥的!那时,土地里有草了,都是弯腰蹲身,一窝一窝地扯;或者在太阳的天气里,一锄一锄除。可今天,那除草剂,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喷洒在土地里,这对土地没有伤害吗?今天的庄稼,有多少尝过猪粪的味道?有多少知道羊粪鸡粪草灰的味道?都是种子一下地,趁着下雨,丢点化肥就行了。这对土地没有伤害吗?土地不想贫瘠,更不自己成为有毒的泥土。土地是会报复的,记得八十年代初期,那几年的小麦八百斤一亩,水稻千二三一亩,现在呢?水稻要上千斤都是稀罕了。
听说,上面的领导来看望这条河几次了,要拨巨款整治这条河流!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泥土一样在哭泣!有必要吗?为什么不把这些巨款用来消化这些排泄出来的猪粪和鸡粪?鼓励养殖户或者农民,把那些猪粪鸡粪埋到庄稼地里,埋到树窝里,就把这些巨款用来建立一个农村科学消除粪便的基金不行吗?一个村有几个养猪场养鸡场,而一个村里该有多少的山坡和耕地?真的有了科学的措施,要消灭这些粪便有多难吗?就像养公务员和公车一样,一个乡养人养车来专门做这些,有多难吗?少养两三个公务员,少养一辆公车还不能解决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不但清洁了环境,而且我们的粮食要增加多少,我们的树林和山草该茂盛多少?我们又能多留住多少的泥土啊!只是这样,领导们没有了赚钱的机会,反而要多出这些督促的活来,哪位领导愿意干这样的事情啊!
泥土啊,你还在哭泣吗?有谁听到了你的声音?我听到了,可我听到了有什么用呢?雨又在哗哗地下着,这是你们泥土的声音吗?
人啊,你是喜欢泥土的,请真正尊重泥土吧,它是有生命的,你能听懂泥土的声音!一定能,除非你不爱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