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件棉衣,是黑色灯草绒布料做的面子,没有毛领,看上去也很土气的,每次打开衣柜,第一眼,我就能看到它。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家改*开放政策初见成效,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当上了“万元户”,可我们家仍然很贫穷,虽然说,吃饭不成问题,但是用钱,却是小心翼翼的,能省就省。
母亲老了,身体状况不好,有类风湿,**病,看上去很是虚弱的,而且,一年不如一年。她常常用一种近似凝视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有什么和要跟我说似的。我揣摩不出,我除了上班,就是疯疯癫癫地玩,对母亲的眼神并不在意。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盖新房子,破旧矮小的房子里,有一个大火炉,母亲怕冷,遇上寒冷的天,母亲就不出门,她会从箩筐里撮来一些刨火炭,放进大火炉里,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火炉边,烤火。
母亲拿着我的手,对我说:“满儿,你小时候我在高人汇给你算过,你试怕冷的命,现在天气凉了,你要注意加衣服,千万不要冷出个什么伤风感冒来。娘现在老了,不中用了,手脚不灵活,眼睛也不行了,很多时候没有办法照顾你,你要自己把身体保养好,不要总是让娘提心吊胆的,不放心。”
完了,母亲又说:“满儿,我想好了,趁我现在还可以走动,口袋里还有一点钱,家里还有一些储存的上好的棉花,明天我去关厢门大市场,买一些布,我想请裁缝师傅给你做一件棉衣”。
我说:“娘,你年老八十的,就莫操那个心了,现在市场上有专门卖衣服的个体户,有很多棉衣卖,而且,款式多,颜色鲜艳,价格又非常便宜,想什么时候买就什么时候买,要多方便有多方便,你何必去费那个神”。
母亲不高兴了,她说:“满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但看样子,你还不懂事,真的不懂事啊”!
第二天,母亲吃了早饭,背了一个背篓,像乡下人赶场那样,迈着细碎的步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去了关厢门。她牵挂着我,一定要给我做棉衣,她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母亲来到柜台前,买了布,要灯草绒的。她说这种布是新品种,有富贵相,摸起来软绵绵的,手感还特别好。她详细给老板介绍了我的身高,体型,再三嘱咐了老板,千万不要买少了布。然后,母亲又到别的柜台去挑选扣子,对扣子的大小,颜色,厚度等等,都作了一番选择,最后,母亲才来到裁缝店。
她给裁缝店的老师傅送上一包烟,说:“老师傅,这是上好的棉花,雪白雪白的,家里多得是,我儿的棉衣你一定要做得比普通棉衣,要厚一些,做工也要比普通棉衣精一点,细一点,至于工钱,多一些没有关系,你就放心好了。”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天地,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矮寨坡头因为积雪太厚,公路太滑,交警禁止行车。气温已经低到了零下三度,很多人眷缩在自家的火炉边,不敢出门。而我,穿着母亲给我做的棉衣,上班,下班,走街串巷,一点也没有冷的感觉。我告诉母亲,我说:“娘,这件棉衣真的好,穿在身上热烘烘的,就像电影里的‘火龙炮’,我们厂里的几个老师傅,说我穿这件衣服很体面,有点像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面的那个杨子荣,他们还问我,棉衣是到哪里买的呢。”
“真的?”,母亲高兴极了,接着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明显有一种快乐和满足,就像一个象棋大师,刚刚赢得了一场重要的,势在必得的比赛。你看,她得意洋洋的,甚至还有几分羞涩呢。
我是个男人,对穿着没有什么讲究,马马虎虎的,只要过得去就行了。那棉衣,只有冬天才穿,所以我更是不介意。但是,母亲给我做的这件棉衣,那些年却是非常方便的,想脱就脱,想穿就穿。脱下来时,有母亲帮我料理,该叠就叠,该收就收。一旦穿上了,母亲就会站在门口,一边看着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上班去了,又上班去了,有了这棉衣,我儿不会冷了,不会冷了。”
后来,母亲去世了……
母亲去世以后,留下来的东西不多,而且,没有一样是值钱的,包括那件棉衣。但那件棉衣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棉衣了,因为我常常通过那件棉衣,想念她老人家。想念她的辛辛苦苦,想念在她老人家的照顾下,过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我慢慢地喜欢上那件棉衣,越来越离不开那件棉衣了。在我看来,有了那件棉衣,便有了温暖,有了那件棉衣,母亲……并不遥远。
08年8月的一天,我去外地办事。因为那天天气好,骄阳似火的。所以,出发前,我交代了我的妻子,我说:“老婆,今天天气不错,太阳大,你把衣柜里面的那件棉衣拿出来,晒一晒。今后,最好是每年晒一次,棉花见了太阳,会更加的松蓬。
妻子依了我的话,把棉衣拿出来,晒到屋顶。但是后来她去了菜市场买菜,碰上了一些熟人朋友,便和人家聊起天来,她是一根筋,一旦聊上了,什么也就都忘记了。那天也怪,风云突变,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妻子找了一个地方,继续和人家聊天,一点也没有想到那件晒在屋顶的棉衣来。等到她突然想起来的时候,那件棉衣一件淋得湿漉漉的了,吊在衣架上,还流着水……
我痛心极了,咆哮起来:“臭婆娘,烂婆娘,穷婆娘,背万年失的婆娘,王八蛋,你怎么能够把我的棉衣弄成这个样子?你疯疯癫癫的搞什么去了?这可是我娘辛辛苦苦给我做的棉衣,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心血啊……”
妻子在我面前一向是很霸道的,女人嘛,总是喜欢“称王称霸”,我也不与她一般见识,总是惯着她,有理无理,让她三分也就算了。但她没想到,在这个事情上,我会发这么大的火,张开大嘴像是要吃人一样,简直是暴跳如雷。因此,她也很害怕。她连忙惊慌失措地给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粗心大意了,对不起啊!”
打那以后,每到冬天,妻子就会从柜子里取出棉衣让我穿,冬天一过,她就会把棉衣叠好,用一个薄膜口袋包起来,放回柜子里。到了夏天,她会看准某一天的炎炎赤日,把棉衣拿出来,晒一晒。当然,那一天,她会像一只饥饿的猫,在守候一只即将路过的老鼠那样,坐在凳子上,等待着。
儿子也慢慢地长大了,他很调皮,喜欢孙悟空,喜欢猪八戒,就是不喜欢穿衣服。冬天,鼻子都冷红了,有时竟然流鼻涕,但他仍然不爱穿衣服。他妈哄他,给他穿衣服,说这是羽绒服,又轻又松,又热和,还花花绿绿的,好看极了。但孩子还是不乐意穿,穿着穿着,也就不知不觉地脱下来了。我看了不少的《故事会》,会现买现卖地讲一些故事,另外,我还会玩一些忽悠人的魔术,孩子特别喜欢跟我玩,所以,每当天气冷,孩子又不愿意穿衣服的时候,我就顺手解下我的棉衣,穿在他的身上。我问他:“宝宝,穿这件棉衣热和吗?”孩子总是高兴地回答说:“热和,热和,就像是婆(吉首话:奶奶)在抱我一样。”
我真的没想到,我那宝贝儿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说实在的,那样的感觉我也有,只是说起来,怕别人不相信。至此,我才真正明白,当年母亲为什么那么执着,为什么那么不顾劝阻,非要去做这件衣服,而且,还唠叨我,说我不懂事。
现在,我也老了,身体也是不行,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到了冬天,也特别的怕冷。冷不得,如果冷了,就会感冒,就会影响胃功能,引起消化不良。因此,对于冷,我时时刻刻提防着,当然,那件棉衣就成了我维护身体的至高无上的法宝。妻子也非常的细心,她给我买了很多过冬的衣服,什么军大衣,什么保暖内衣,什么太空服,等等,应有尽有。但我的首选,仍然是那件棉衣。天气冷的时候,那件棉衣就走马上任,而其他衣服,也只有眼睁睁地呆在一旁坐“冷板凳”。我觉得那些衣服,怪可怜的,总是轮不到它们来尽职尽责,但我也更加疼我的妻子,因为那一次,我真的不应该发那么大的火,更不应该骂她……
孩子出门去上学,我先把大门关好,然后,又把寝室门也关好。猛然从后面把妻子抱住,紧紧地抱住,还吻了她,我说:丑婆娘,老婆娘,我爱你。感谢你给我买了那么多衣服,感谢你对那件棉衣的精心保护。
妻子说:“癫子哎,神经病哎,你轻点好不好,我都快放不出气了,你看看,孩子都那么大了,你也都什么年纪了,还亲嘴,真是老不正经,不过,我还真的要感谢那件棉衣,是它,延续了老人家对你的关爱,是它,使我们懂得了生活中,如何互相尊重。”
我在公司当*安,上班时,是要按时巡*的。但有时,天气冷了,警务室的那些*安队员们便互相推诿,不去巡逻。他们常常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务室里烤电炉。*务室里有凳子,有沙发,他们便很随便地堆在一起,吹牛皮,聊天,讲鬼话。有时候还打扑*,打*将。玩着玩着,便有*导悄悄来查岗,他们非常机敏,稍有点点风吹草动,便一哄而散,装模作样地巡*去了。等他们一走,我便把电炉关上,穿上那件棉衣,扣上所有扣子,然后,静悄悄地靠在凳子上,叼着香烟,一边想着母亲,一边享受着母亲给我带来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