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矿的水灶散文

时间:2021-08-31

  单位的开水房有叫开水间、饮水室的,也有叫茶水房、锅炉房的,但老矿却独辟蹊径,叫水灶。这名称稀奇古怪,不甚明了:不知是强调食堂的灶头在水房边呢,还是烧水与做饭的流程同理,都需要“灶”加热呢?谁也说不清楚。但老矿的大人娃娃都知道水灶在哪里,是干什么的。

  水灶确在大食堂旁边,是三间大瓦房。屋子正中立着两个大茶炉,一丈多高,都生着三个人手拉开合不围的大肚子,足可供三四千老矿人的开水用度。茶炉上面连接的是高耸的铁烟囱,如水泥电线杆那般粗,一直穿过屋顶升了上去。烟囱在屋外又被三根钢索束了,从不同方向做了绑扎固定,烟囱伸上天空的部分就很高很醒目,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也算老矿一个标志性设施。水灶的门很大,是双扇对开的,开在食堂的内院里,拉了炭的架子车可以轻松出入。正对水灶门的院子里,堆着足有十几吨的大炭。老矿采煤生产还是落后的爆破作业、串车提升,块煤从井下到地面,经历了一路不停的磕磕碰碰,大都破碎了,所以每天出产的大炭其实并不多。但水灶的炭必是要优先供应的,这是老矿的老规矩。每班会有专门人员手工挑选出刚出井的最好的老黑炭,一块块都如成年人的拳头一般大,铮明瓦亮,是能映出人影的那种好东西,先运到水灶,其余的才作为产品出售,能卖多少是多少,反倒没有人过于关心。水灶的炭堆往往直接带着地层深处的黑暗和潮湿,一直黝黑而新鲜。对面食堂做饭的沫煤,几个月才运来一次,一次就来几十卡车,堆在那里风吹日晒,尘土飞扬,显得灰不溜秋、脏不拉几的,院子里的炭堆和煤堆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水灶正面紧靠通往食堂售饭大厅的路,开了三个窗,路边依屋檐用钢支架搭起了一个大棚子,上面铺了石棉瓦,遮挡风雨。棚里窗下依墙砌有水槽,水槽上架有连接茶炉的水管,水管上等距安着十多个黄铜水嘴,水嘴把儿是黑胶木的,防止烫手。到放水的时候,外面人自己拧开水嘴,开水就会流出来,并不收费。这儿就是老矿人打开水的地方。

  打开水对于老矿人是极重要的事情,似乎不仅仅关乎喝水解渴这么简单。按理各家都有小炉灶,单身职工也常在宿舍用电热设备煮方便面之类快餐,都有条件自己烧开水。但日常生活中,自己烧开水的情况却少之又少。打开水时间一到,大家都是要去的,即使壶中有水,温度尚好,也会毫不犹豫倾倒干净,争先恐后,急急地去水灶赶这一趟新鲜的温暖,好像农村人去跟集赶圩,更像虔诚的教徒去参加一次次隆重的宗教仪式。

  水灶供应开水有时间规定,每天三次,与一日三餐同步。大食堂快开饭的时候,水灶的大棚子下面早就挤满了人,甚至比食堂等待吃饭的人还多。去食堂吃饭的大多是单身汉,他们出门打饭肯定要顺便捎一暖壶开水,而打开水的却有很多是拖家带口的,他们就不一定都去食堂吃饭。

  单身职工必是一手拎壶,一手端碗,慢悠悠地踱来的。有的爱热闹,肚子也不饿,就在人挨人、人挤人的人堆里多站一会,前后张望,左顾右盼,趁机多瞥几眼老矿那几个长得俊俏的女工,或者近距离打量打量人群里谁家来矿探亲的小媳妇,也能听到伶牙俐齿者戏说张家的鸡毛蒜皮,或者,还有人叽咕李家的蜚短流长。矿区的各种新闻趣事往往就以这种口口相传的形式,在这里发布、传播、发酵。听着别人家的热闹,不由就想起了远在农村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媳妇、娃娃,想起了年迈的老人,想起了老屋的热炕,想起了故乡田野里的庄稼……不觉心里发紧,眼窝发潮,遂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可以回一次家,最好要赶上农忙时节,能顺便帮家里人多干点活,多分担一点劳动。还谋算着该给家里带点什么农具或者籽种,给老人娃娃买点衣服或者鞋袜。这样望着想着,一直捱到自己灌上开水了,才带着酸酸甜甜的心思,带着一壶滚烫的守望,低着头去食堂打饭。有的人望着前面黑压压的人堆,实在熬不过胃肠的空虚打闹,就先急急去食堂填了肚子,这才折回身来,再来赶打开水的晚场。那时,水灶前的人流已经散去,打水的场面已显冷清,连金黄色的水嘴里流出的开水,也好像少了许多热度和活力。

  老矿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打五镑一小壶的开水,满可以供自己喝一天。带家户可不像单身汉,他们身后还有一大家人,大多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娃娃,打了开水回去,一家人等着要下面煮饭,要给小娃娃冲奶粉,要洗洗涮涮,热水用量自然大。带家户在人堆里最是显眼,这从他们满手提的各色打水器具就很容易分辨出来。他们打水的“家伙”往往大而且多,就像他们在老矿拖儿带女的生活。一次拎四五个八镑大暖壶的人,一定是很注重生活品质的人家。他们的暖壶都是在镇上供销社反复试验,才挑选出的最保温的暖壶。他们选择暖壶已很有经验,只要把自己的耳朵盖在暖壶口上,静静地聆听空气流动在壶胆中留下的回声,就能分辨出一个暖壶保温能力的好坏。回声沉闷洪亮的一定保温,回声清脆单薄的就不太保险。他们最担心暖壶不保温,哪怕因此漏掉一丝热量,走散一缕热气,都让他们心疼。在他们心目中,因为有了滚烫的开水,家才够温度,家才称其为家。而有的人则注重效率,出门打水就提两只大铝壶,如水桶一般,虽不保温,但装得水多,还不怕磕碰。这是他们为人处世的一贯风格,就像他们在老矿井下面对复杂危险的工作时一样,快速、干脆地解决好威胁安全的问题,绝不拖泥带水,其它诸如场地杂物、粉尘飞扬、环境卫生等细枝末节,大抵就没人管了。铝壶打水回家,再灌入暖壶,照样可以让热水保温,留存很久依然滚烫。铝壶剩下的水,就由它慢慢放凉,冷饮或者洗涤,都很方便。也有许多是女人亲自来打水的,家中男人肯定下井上班了,只得自己出门打水,还是满手的壶。有的家中还有没断奶的娃娃,只能乘着娃睡觉的功夫,女人才急急出来,打了水还得赶紧回去。于是歪着身子强走几步,实在拎不动了,只得放下歇一下,但一想到家中的娃娃是不是醒了?是不是翻下床了?哪里还敢停留,立马扭着身子,挣扎着走了,急火火的样子。

  也有大人实在脱不开身,让自家孩子来打水的。来的多是半大小子,正是淘气的年龄。一路上就把手中的暖壶抡得飞快,遇到也来打水的伙伴,暖壶又成了相互打斗的武器,你来我往,铿锵有声,让旁边的大人看得心惊胆颤,只怕磕破了壶胆,伤到了人。但暖壶毕竟是暖壶,确不是刀枪剑戟,有时真就破了,哗--的一声,亮闪闪的壶胆碎玻璃落了一堆,引得所有在场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闯祸的孩子在众人的注视下,不知所措,涨红了脸。其实磕破暖壶的戏码,每天都会在水灶上演,大人们早看腻了。有人就过去,一看幸好还没有打到开水,也没有伤到人,便帮忙把壶壳内的玻璃碎渣抖落干净,让他提了壶壳快回家去。老矿人都知道,空壳配个壶胆还可以使用,镇上供销社就有各式壶胆出售。那孩子便低了头,乖乖地提了空壳,踟蹰而行。他知道今天的开水肯定打不回去了,也知道回家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惩罚。

  水灶烧开水的活其实并不重。茶炉有自然吸风功能,每班只需把食堂院里的大炭用架子车推到茶炉前,捅开炉灰掩埋的炭火,再一锨一锨把大炭送进炉膛就行了,炉火慢慢地自会越烧越旺。所以烧开水的人往往是老矿年老体弱或伤病影响,实在不能下井工作的矿工。本来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被迫离开煤矿井下那个充满阳刚气息的战场,工资少了,还不被人看起,也算英雄迟暮、日落西山,多少都有点失落和伤感的情绪。但唯独来到这个岗位的人,却有机会再找回自己往日的自尊和自信,这从他们端的茶水杯子就很容易看得出来。说它是杯子,其实就是一个用过的水果罐头瓶子,但很大很粗,实在像个小号的泡菜坛子,只有矿工的大手才能勉强端起。每次还没到放开水的时间,那个泡好茶的大茶杯已经赫然立在水灶的窗台上了,很是显眼、夸张,也很气派、张扬。杯中茶叶照例放了很多,茶叶在水中已经泡胀浮起,浮起的茶叶已然占到了杯子容积的三分之二以上,茶水就俨得成了黑红色,阳光一照,如晶莹的葡萄酒,很是诱人。这时,烧开水的人就隔窗严肃地望着外面黑压压等待打水的人,一副庄严肃穆的表情。排在前面的人,早就打开了黄铜水嘴,正对着下面自己的暖壶口,眼巴巴望着烧开水人的脸。有些心急的人,就赔着笑脸央求烧开水的早点开始放水。烧开水的知道两茶炉的水已经全部烧开,炉中炭火虽然用炉灰盖过,但身后的压力阀依然发出连续急促的“呲呲”声,闭着眼都知道,那些滚烫的开水是多么着急着想要喷涌而出。可烧开水的人并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端起窗台上的大茶杯,缓缓旋开铁皮盖子,吹一下杯中浮在水面的茶沫,轻轻呷一口茶水。随着喉结的抖动长舒一口气,还不忘把喝入嘴里的一片茶叶再吐回杯中,这才使劲咳嗽一声,清一下嗓子,朗声说道,时间不到不能放水!那表情和姿态显然是学别人的。虽然看上去有点别扭,但也极像端坐在老矿年终表彰大会主席台上,居高临下将要讲话的矿长。本来打开水的人并不是很渴,但望着他有模有样舒心品茶的样子,自己的嗓子眼不觉就干巴了起来,再使劲咽两口唾沫,竟又加剧了等待的焦灼。

  打水的也有烧水人以前的工友,自然不买他的账,有人就厉声说,你拿个鸡毛当令箭,小题大做;屁股后面绑扫帚,还装大尾巴狼呢。别装了!放水吧。有人还骂道,你是哈巴狗咬月亮,不知道天高地厚;屎爬牛(屎壳郎)跌进尿盆了,还以为自己漂洋过海了。快点!我家里还有娃娃呢。大家调侃归调侃,笑骂归笑骂,但放水的阀门毕竟掌握在烧水人的手里,两相对比,他自然有高人一等的权力和威仪,于是心里就舒服极了。当然他也知道放水的时间并不是很严苛,早放晚放并不打紧,但他很享受这样被围观、被央求、被揶揄、被重视的感觉,就像他以前在煤矿井下工作时受人敬重的样子。同时他也知道不能不买工友的账,自己太过分了也担心他们揭他以前工作出错时的老底,在众人面前出自己的丑。于是,他就假装凶狠地对工友回骂几句脏话,但手边放水的阀门却已打开,奔涌的开水一下就冲进了水灶外面等待了许久的一溜暖壶,打水的人们立刻不说话了,都齐齐地盯着前面打水人的动作,单等他们接满开水走后,能早一点轮到自己。一会,水灶大棚下面就被氤氲的水蒸气笼罩了,老矿每天最热闹的大戏就这样开演了。

  开水放过,水灶大棚下的人群和笼罩的气雾就一同散了,连水槽里的水渍也渐渐干了,喧闹一时的水灶又恢复了平静。茶炉炉膛里的炭火照例又被炉灰严严地压了,看不到一点火光。这时,烧茶炉的人要么在屋内的椅子上已经酣然入睡,要么锁了大门,去附近的热闹处打牌下棋了。只有头顶的烟囱上,还飘出两绺青烟,在辽阔的天空拉出了两道长长的线,连绵不断,忽隐忽现,好像是特意留给老矿人一个安逸踏实的信号。

  但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信号也会中断,会消失?上世纪90年代后期,随着老矿关井闭坑,人员下岗分流,水灶终于停了、关了、拆了,老矿的人也走了、散了、不见了。以前矗立茶炉的地方,只留下一地寂静的瓦砾,很快就被荒草占领了,好像从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离开老矿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遇到一家有“水灶”的单位,也没有见到过如老矿一般大规模集中供应开水的厂矿企业。老矿的人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都在用天然气或电热装置自己烧开水?他们身边那杯热气腾腾的开水,还能否喝出老矿水灶的温度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