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故已十三年了。十三年来,他老人家时常走进我的梦乡,他的形象也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在他的身上充分体现了中国农民的种种美德,勤劳、节俭、正直……
人民公社成立之初,父亲就担任了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是比芝麻还要小一大截的官,所以,父亲从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物,整天领着大伙种地,脏活累活重活都抢着干。那时我们这一带还未水改旱(水田改成旱田,可以长麦子),农闲时,总是耕田,牛不够用就用人拉,冬天也不例外。每年冬天只要天气稍一暖和,父亲就吆喝一帮青壮年下地犁田。大伙怕冷,都往后蹭,每到这时,父亲鞋子一脱,裤腿一卷,敲开薄冰,第一个站到了刺骨的水中。父亲晚年患有严重的静脉曲张,腿上高高隆起的经络就像一条条蚯蚓,熟悉他的人都说这是他年轻时蛮干落下的。
当时生产队还没钱建队部,队里的种子粮就存放在我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们里下河地区灾情非常严重,很多人家断了粮,还饿死了人。尽管母亲整天到野外去寻野菜,家里仍时常断炊。父亲睡在粮堆上,即使饿得两腿浮肿,也没有动半点邪念。倒是有几个队委把眼睛盯在了种子粮上,想私分一部分,父亲硬是没同意。由此引起了他们的不满,来年春播种子过秤时,他们想找父亲的茬,却没有找到。
后来,父亲调到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担任民兵营长。不久"文革"就开始了。因为是干部,父亲自然逃不过一劫。在批斗会上,红卫兵小将要我父亲交代罪行,他站在台上搜肠刮肚,半天也找不出自己所犯的罪行,实在没法,就交代说:"我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没有认真学文化。"红卫兵说他不老实,请革命群众揭发,可揭发来揭发去,无非是冬天犁地不问阶级兄弟死活啦,有原则性却缺乏灵活性等等,父亲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口笑了。红卫兵都是当地的小青年,大都了解我父亲,看实在找不出他什么罪行,批斗会就草草收了场,也让我父亲过了关。
也许子女多,也许工作忙,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基本上是放任的,从不对我们吹胡子瞪眼睛,只是偶尔在饭桌上要求我们应该怎样,不能怎样。正是这种放任式的教育,使我们兄弟姐妹个性得到了自由的发展,生活能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同时,"做个好孩子"成了我们当时自觉的追求,父亲身上许多良好的品德也不知不觉地被我们继承了下来。
上世纪80年代初,年过50的父亲从大队干部岗位上退了下来。大队干部退职后是没有一点生活保障的。父亲把青春、智慧,甚至力气都毫不保留地献给了集体,末了,又回到了起点,仍然是一个从土里刨食的农民,但他无怨无悔。当时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父亲利用家住乡镇的地理优势,摆起了小摊子,卖时新瓜果和廉价小食品。由于他的辛劳和诚信,赢得了不少顾客,也使他成了当地最早一批"万元户"。有了钱,父亲却舍不得花,除了留一部分周转外,其余全部存进了银行。常常见他天蒙蒙亮赶到20里外的县城,买好货再挑回来赶早市。不管肚子多饿,都舍不得买一个饼子充饥。气得母亲直骂他是守财奴,他却死不改悔。
由于长期的劳累,又过分地节俭,父亲晚年健康状况很差,一身毛病。生了病,既舍不得花钱去医院,又不肯告诉我们,硬抗着。父亲去世后,我们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惊奇的发现他留下12张存折,每个月份一张,每一张都是3000元。也就是说,父亲每个月都有存款到期,每个月都可以拿到二三百元的利息(当时存款利息高)。母亲含着眼泪告诉我们,父亲这样做的目的,一是靠自己养活自己,减轻子女的经济负担;二是百年后给我们兄弟三个每人一笔遗产。我们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
父亲,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农民中的一个,活得真实、活得自然,活得坦然。他用自己平凡的言行,书就了一个大写的“人”字,也在我们子女心中竖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