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老家屋顶上的炊烟。那捉摸不透、飘忽不定的炊烟,象征着世界的奇妙与生活的欢乐。烟霞蒸腾日,只因炊烟来。炊烟有时乳白有时密不透风,有时疏可走马有时雅诗万行。若遇花花太阳花花雨,你就分不清哪是云雾哪是炊烟了。然而最与炊烟同在的,是悠闲觅食的鸡,是昼伏夜出的猫,是哼哼蹭痒的猪,是护院撒欢的狗。炊烟升起不久,必定传来母亲的呼唤、父亲的朗笑。
没有风的时候,炊烟如同一棵树,从灶房里发芽,很快冒出房顶生长上去,与村庄四周的树木合成一片林子。有风的时候就不同了,炊烟成了迎风走动的树,摇曳着,舞蹈着,变幻莫测婀娜多姿,浮游在村庄的上空,如一团仙气,最后消失在家对门那个叫"仙人脚"的地方。其实无论有风无风,炊烟都是乡村上空的一幅或动或静的画。然而炊烟又与画卷不同,因为画卷没有味道,而炊烟则是一幅裹着饭菜香味的画卷,那是柴米油盐的画卷,勾人涎水的画卷,慈爱的母亲操着锅碗瓢盆绘制出的画卷。
凡是童年在乡下长大的人,都知道炊烟意味着口腹之乐。玩伴们田野里疯跑,小河里游泳、树林里捉蝉,一切都忘到爪哇国了。不知谁个喊了一声,我家房顶冒烟了,我娘做饭了!那时普遍饥饿,感觉肚子永远是个无底洞。不一会儿,又一个伙伴咽着唾沫说,我家房上也冒烟了!大家纷纷回望村庄,搜寻自家的房顶。依次确认后,你追我赶往回跑,家里的一锅可口饭菜等着啊。
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很拮据。由于经常吃不饱,所以一天到黑盼着房顶冒炊烟。假期里参加生产队劳动,要爬很高的山坡。但是不管爬多高多远,目光总是不时地瞄一瞄自家的屋顶,巴望炊烟出现。一进家门,放锄头的同时就喊“妈”,就是要吃哩。母亲正在灶前灶后的忙活,烟熏火燎的。我是不怕烟的,饿啊,急往灶门口钻,拼命地塞进干柴;或是朝红锅里舀半瓢冷水,再把那风箱拉得呼噜噜吹得火苗哈哈笑。
想起那清贫但不乏诗意的过去,那缕缕炊烟幻化而成的丝绸绢帛,如同来自母亲手掌的轻轻抚摸,于是眼前的尘埃被拂去,顿时出现一个明丽的世界,仿佛瞬间脱胎换骨了!于是不由哼起那首儿歌:"烟子烟,烟上天。莫烟我,烟河那边的抱鸡母!上天去,雷打你;下地来,火烧你;钻洞洞,蛇咬你!"炊烟完全人格化了,任你怎么“欺负”它,它都脾气很好的样子。没有什么哲理,但是生动感人、恬静美好。
人生几十年,如果没有被炊烟熏染过浸润过,那实在是个遗憾。甚至说人生就是不完整的,因为生命中少了不能缺少的根须。炊烟不仅是母亲挥动的印花头巾,更是哺育我生长开花的生命元气。所以公务再缠身、应酬再频繁,要想心态不浮躁,要想平淡和安静,我就回味一番遥远的"炊烟图"。
我时常自责:是人间烟火气熏染了我,是家乡的炊烟喂大了我,我究竟还需要什么、还有什么不满足呢?难道还有比家乡的炊烟更朴实、更基本,因而更重要、更美好的事物吗?
当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