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居然会走路了!我和你母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在这之前,你还整日躺在摇篮里,只会挥舞小手,将明亮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有时偶尔能扶着床沿站立起来,但时间极短,你的腿脚还没有劲,无法支撑你小小的身躯。这天,你被几把椅子包围着,坐在沙发前摆弄积木,我们到厨房里拿东西,你母亲偶一回头,突然惊喜地大叫:“啊呀,小凡走路了!”我随声回顾,也大吃一惊;你竟然推开包围着你的椅子,然后不倚靠任何东西,自己走到了门口!我们看到你时,你正站在房门口,脸上是又兴奋又紧张的表情,看见我们注意你时,你咧开嘴笑了。你似乎也为自己能走路而感到惊奇呢。
从沙发前到房门不过四五步路,这几步路对你可是意义不凡,是你人生旅途上最初的独立行走的路。我们都没有看见你如何摇摇晃晃走过来,但你的的确确是靠自己走过来了。当你母亲冲过去一把将你抱起来时,你却挣扎着拼命要下地。你已经尝到了走路的滋味,这滋味此刻胜过你世界里已知的一切,靠自己两条腿,就能找到爸爸妈妈,就能到达你想到达的地方,那是多么奇妙多么好的事情!
你的生活从此开始有了全新的内容和意义。只要有机会,你就要甩开我的手摇摇晃晃走你自己的路。你在床上走,在屋里走,在马路上走,在草地上走;你走着去寻找玩具,走着去阳台上欣赏街景,走着去追赶比你大的孩子们……
儿子,你从来不会想到,在你学步的路上,处处潜伏着危险呢。在屋里,桌角、椅背、床架、门,都可能成为凶器将你碰痛。当你踉踉跄跄在房里东探西寻时,不是撞到桌角上,就是碰翻椅子砸痛脚,真是防不胜防。已经数不清你曾经多少次摔倒,数不清你的头上曾被撞出多少个乌青和肿块,每次你都哭叫两声,然后脸上挂着泪珠爬起来继续走你的路。摔跤摔不冷你渴望学步的热情。在室外,你更是跃跃欲试,两条小腿像一对小鼓槌,毫无节奏地擂着各样的地面。你似乎对平坦的路不感兴趣,哪里高低不平,哪里杂草丛生,哪里有水洼泥泞,你就爱往哪里走。只要不摔倒,你总是乐此不疲。这是不是人类的天性?在你未来的人生旅途上,必然会遇到无数曲折和坎坷,儿子呵,但愿你不要失去了刚学步时的那份勇气。
铁栏杆犹如一柄柄出鞘的剑指着天空!你趴在地上,沉默了片刻,才放声哭起来。我奔过去把你抱在怀中,不忍看你的伤口,我担心你的眼睛!好险呵,铁栏杆撞在你的额头正中,戳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血沿着你的脸颊往下流……??你开始摔倒在地的时候,总是趴在地上瞪大眼睛望我们,你觉得有点委屈,但很快习惯了,并且学会了一骨碌爬起来,再不把摔跤当一回事。那次你沿着路边的一个花坛奔跑,脚下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我们在你身后眼看着你一头撞到花坛边的铁栏杆上,心如刀割,却无法救你,你的额头留下了难以消消褪的疤痕,这是你学步的代价和纪念。
儿子,你的旅途还只是刚刚开始,你前面的路很长很长,有些地方也许还没有路,有些地方虽有路却未必能通向远方。生命的过程,大概就是学步和寻路的过程,儿子啊,你要勇敢地走,脚踏实地地走。
又是萧瑟秋风,又是满地黄叶。这条静悄悄的林荫路,依然使人想起幽谧的梦境……
到三角街心花园了。一片空旷,没有你的身影。听人说,你已经回来了,怎么看不见呢?……
从幼年起,诗魂就在胸中燃烧。
我们都体验过那美妙的激动……
已经非常遥远了。母亲携着我经过这条林荫路,走进三角街心花园。抬起头,就看见了你。你默默地站在绿荫深处,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远方,正在沉思……
“这是谁?这个鬈头发的外国人?”
“普希金,一个诗人。”
“外国人为什么站在这里呢?”
“哦……”母亲笑了,她看着你深思的脸,轻轻地对我说,“等你长大了,等你读了他的诗,你就会认识他的。”
我不久就认识了你。谢谢你,谢谢你的那些美丽而又真诚的诗,它们不仅使我认识你,尊敬你,而且使我深深地爱上了你,使我经常悄悄地来到你的身边……
你的身边永远是那么宁静。坐在光滑的石头台阶上,翻开你的诗集,耳畔就仿佛响起了你的声音。你在吟你的诗篇,声音像山谷里流淌的清泉,清亮而又幽远,又像飘忽在夜空中的小提琴,优雅的旋律里不时闪出金属的音响……
你还记得那一位白发老人么?他常常拄着拐杖,缓缓地踱过林荫路,走到你的跟前,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你还记得么?看着他那瘦削的身材,清癯的面容,看着那一头雪山似的白发,我总是在心里暗暗猜度:莫非,这也是一位诗人?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我用少年人的直率,作了一次试探。
那天正读着你的《三股泉水》。你的“卡斯达里的泉水”使我困惑,这是什么样的泉水呢?正好那老人走到了我身边。
“老爷爷,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卡斯达里的泉水’吗?”
老人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诗集,然后微笑着抬起头,指了指站在绿荫里的你,说:“你应该问普希金,他才能回答你。”
我有点沮丧。老人却在我身边坐下来了。那根深褐色的山藤拐杖,轻轻在地面上点着。他的话,竟像诗一样,和着拐杖敲出的节奏,在我耳边响起来:“卡斯达里的泉水不在书本里,而在生活里。假如你热爱生活,假如你真有一颗诗人的心,将来,它也许会涌到你心里的。”
“你也是诗人吧?”
“不,我只是喜欢普希金。”
像往常一样,随着悠然远去的拐杖叩地声,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林荫之中……
以前的那种陌生感,从此荡然无存了,老人和我成了忘年之交。尽管不说话,见面点头一笑,所有一切似乎都包含其中了。是的,诗能沟通心灵,我想世界上一定还有许许多多陌路相逢的人,因为你的诗,成了好朋友。
而你,只是静静地在绿荫里伫立着,仿佛思索,观察着这世间的一切……
在天空中,欢快的早霞
遇到了凄凉的月亮……
梦里也仿佛听到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倒坍了?有人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三角街心花园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奔跑着穿过黄叶飘零的林荫路,冲进了街心花园。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怵目惊心的一幕:你真的消失了!花园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座破裂的岩石的底座,在枯叶和碎石的包围中,孤岛似地兀立着……
哦,我恍惚走进了一个刑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可耻的谋杀。诗人呵,你是怎样倒下的呢?
我仿佛见到,几根无情的麻绳,套住了你的颈脖,裹住了你的胸膛,在一阵闹哄哄的喊叫中,拉着,拉着……
我仿佛看到无数粗暴的铁镐铁锹,在你脚下叮叮当当的挥动着,狂舞着……
你倒下了,依然默默无声,沉思着……
你被拖走了,依然微昂着头望着远方……
我呆呆地站在秋意萧瑟的街心花园里,像一尊僵硬的塑像。蓦地,我的心颤抖了——远处,依稀响起了那熟悉的拐棍叩地声,只是节奏变得更缓慢,更沉重,那一头白发,像一片孤零零的雪花,在秋风中缓缓飘近,飘近……
是他,是那个老人。我们面对面,默默地站定了,盯着那个空荡荡的破裂的底座,谁也不说话。他好像苍老了许多,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更深更密了。说什么呢,除了震惊,除了悲哀,只有火辣辣的羞耻。说什么呢……
他仿佛不认识我了,陌生人般地凝视着我,目光由漠然而激奋,而愤怒,湿润的眼睛里跳跃着晶莹的火。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干的,都是我的罪过。哦,是的,是一群年龄和我相仿的年轻人,呼啸着冲到你的身边…
咚!咚!那根山藤老拐杖,重重地在地上叩击了两下,像两声闷雷,震撼着我的心。满地枯叶被秋风卷起来,沙沙一片,仿佛这雷声的袅袅余响……
没有留下一句话,他转身走了。那瘦削的身影佝偻着,在落叶秋风中踽踽而去……
只有我,只有那个破裂的底座,只有满园秋风,遍地黄叶……
你呢,你在何方?
然而,等有一天,如果你忧悒
而孤独,请念着我的姓名……
我再也不走那条林荫路,再也不去那个街心花园,我怕再到那里去。你知道么,我曾经沮丧,曾经心灰意懒,以为一切都已黯淡,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儿时的憧憬都是错误的梦幻。没有什么“卡斯达里的泉水”,即使有,也不属于我们这块土地上的这辈人,不属于我……
假如生命是草。决不因此自卑!要联合起所有的同类,毫不吝惜地向世界奉献出属于自己的一星浅绿。大地将因此而充满青春的活力。
假如生命是树,要一心一意把根扎向大地深处。哪怕脚下是一片坚硬的岩石,也要锲而不舍地将根须钻进石缝,汲取生的源泉。在森林和沃野做一棵参天大树当然很美妙,在戈壁沙漠和荒山秃岭中做一棵孤独的小树,给迷路的跋涉者以希望,那就更为光荣。
假如生命是船。不要停泊,也不要随波逐流!我将高高地升起风帆,向着未有人到达过的海域……
假如生命是水。要成为一股奔腾的活水呵!哪怕是一眼清泉,哪怕是一条小溪,也要日夜不停地、顽强地流,去冲开拦路的高山,去投奔江河……
假如生命是云。决不在天空里炫耀自己的姿色,也不只作放浪的飘游。要化成雨,无声地洒向大地……
假如生命是一段原木。做一座朴实无华的桥吧,让那些被流水和深壑阻隔的道路重新畅通!
假如生命只是一根枯枝。那就不必做绿色的美梦了,变成一枝火炬吧,在黑夜中毕毕剥剥从头燃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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