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梦里我听到布谷鸟召唤了,到桑林去!
闺蜜小艺很快组织好了队伍。小艺温婉多才,同行各位也身手不凡,精通摄影、能歌善舞、吟诗作画,不一而足。适逢周末,喊上一群孩子,呼呼啦啦,六辆车出发了。小艺说,忽然意识到在桑林长大,桑林夕照竟是个空白,今天补一课。
夕阳下的桑林,绝没有徐志摩金柳的矫情。古桑太大,一下子就填满了视线,夕阳安安静静地退到一边,做了天地舞台的幕布,古桑林是这台上的主角。我想,如果桑林旁边有足够宽阔的场地,或者足够高大的山丘,我们就能品味林子夕晖若纱覆了的温柔,或者被嵌了金边的浪漫。可古桑林就跟大小的杨树、枣树林子,黄的麦子、绿的油葵们拥挤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远远望去,高大的古桑林,很像这块领地的头儿。
进到林子,队伍四散开去,我迫不及待地跑去看那棵老树,西北角的,沙丘旁那棵。合抱粗的干,在一人高处,如一只巨掌张开,枝枝杈杈向上,向四周,再向上,再向四周,层叠成一把巨伞,纵横成一座城堡。麦收季节,在太阳底下煲了一天,空气一如麦田,干透,热透,晃着人的眼。可是站在这巨伞下,头脸胳膊瞬间包裹了凉爽。密密层层的翠叶间,星星点点的白葚像捉迷藏的孩子,半隐半露地冲着你眨眼。
今天,在这棵老桑下,我不是来寻清凉的诗意,也不是来采摘饕餮。带着一份藏了一年的歉意,站在沙丘上,我伸手拉过枝条,如同握住一双手。叶,绿得发亮呢;枝,柔得透情呢。我丝毫找不到你去年的.破败,难道这么快你就忘记了创痛?这么容易你就宽容了我们的过失?那可是烧过烤过的摧残啊。
去年桑葚熟得噼里啪啦落的时候,我们一群诗友带着来自市里的同仁,浩浩荡荡兴致勃勃地扑向了这片古桑。在城里、案旁、文字里,我们已囚禁得太久。我们要发泄,发泄出沉郁的秽气。我们要放松,把胳膊腿脚和沉睡的神经,放松到尽可能的舒展。树上捋,地上捡,大把大把的桑葚填到嘴里。甜的汁液浸透了味蕾、脾胃、神经,沾满了唇腮、手掌、衣襟。
吃累了,坐在暖暖的细沙上。枝杈垂到地上,调皮的年轻人,两手背在身后,把嘴放进枝上叶间叼食。女伴们,脱下沾了厚厚桑葚泥的鞋子,演讲——世界上最奢侈的,不是用桑葚酿酒,是和泥;世界上最沉醉的,不是小径落花,是古桑林的细沙;这沙是甜的,这泥是香的。
晌午,巨伞下凉风习习,铺一块席子,摆上蔬食酒品,支起烧烤架子,又一轮疯狂开始了。没有筷子,沾满了黏黏的桑葚汁液的手便是;不用酒杯,举起啤酒,对嘴就吹。烤肉、烤翅、烤蔬菜,火候就像酒令的高低,没有准头,糊了的夹生的,统统撸进张得大大的嘴巴。
最年长的,红扑扑的脸晃着,像个孩子。平时拘谨的,这会儿倒提着干掉的酒瓶大喊……桑葚不断落下来,落到席上,碗里,居然有一枚不偏不倚,落在了一个小伙子的酒瓶里,他就是为古桑林申遗到处奔走的那个人!为了这枚以这种特殊方式祝酒的桑葚,大家又高高地举起了酒。
我没有喝酒,打扫战场时我才发现,烧烤炉子,烤蔫了头顶桑叶,席子那么一大片,像一块破席子挂在树上。没有声张,走出很远,我还在回头,心里很不安,像小时候弄乱了奶奶千辛万苦纺好的线。
远处,孩子们在追逐。温热的沙地上恣意地爬滚,枝叶间小猴子似的蹿跳腾挪。摄影的帅哥,举着长脖子镜头,比量着角度,追随着光线。写生的美女安静地坐在树下,手中的细笔是长了眼睛的精灵,与这片大林对望。
我想给老树鞠个躬,我对小艺说。
拍了拍我,小艺笑了。姐,这三百年的古桑不是扶风的弱柳。三百年,他什么没见过?地震,风雨,水?他什么没听过?雷声,炮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如果把他放到蒲松龄的笔下,恐怕他早已变成洞察世事的神仙了。区区炊火,了了枝叶,大不了是顽皮的孙辈,不小心扯断的老爷爷的一根胡须罢了……
夕阳把最绚丽的光辉,泼洒到桑林里,孩子们的笑声歌声,穿过枝叶,与之呼应着。我听到了古桑的心跳。
小艺招呼大人孩子们合影。我说,就这棵树吧。小艺说,大家上树吧。当我们二十多人爬到树上时,我的担心又来了。小艺又笑了,桑枝是最柔纫的,像爷爷奶奶的胳膊,看起来沧桑,把孙辈揽在怀里,他从来舍不得摔疼。
回城路上,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小艺声明,她看到古桑夕照了,只有年届不惑,眼里才会有夕照下古桑的韵味。
车子渐远,古桑的影像从后视镜里模糊乃至消失,就在那一瞬间,那影像清清楚楚地收藏到我的心里了,幻化为智者的箴言。那位智者须发尽白,声若洪钟。
我说,明年布谷鸟叫的时候,我们还来,全车人呼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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