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帝的高度。
那个高度不属于人类,属于自然万物的神灵。它优美的技术曲线,陡峭的坡度及高难的攀岩系数,成为挑战世界级别登山者的梦幻之地,在国际高山探险和极限登山活动中声名远扬,其登顶难度远远大于珠穆朗玛峰。1932年,美国人摩尔、波萨尔首次登顶以来,在漫长的80年时间里,仅有八支不同国籍的登山队,共24人成功登顶。其中,有37人在攀登途中和登顶后不幸遇难。登山死亡率远远超过珠峰的14%和K2峰(乔戈里峰)的30%,仅次于梅里雪山和雅拉雪山。
这座杀手级别的山峰,就是以“蜀山之王”著称于世的木雅·贡嘎山。
贡嘎山不是一单纯的地理概念,而是复杂的地域概念,由众多高耸独立的山峰体系构成,其中海拨5000米以上的独立山峰就有145座。贡嘎山作为我国挨近东部区域最高的山峰,包括四川康定、泸定、九龙三县境内——横断山山脉高峰大雪山中断山脊线近一万平方公里地域。这一区域,最著名的山峰就有莲花山、小贡嘎山、笔架山、雅拉雪山、海子山、中山峰、热德卖峰和爱德嘉峰等等,全是典型的技术型山峰,让登山者一生痴迷,至今尚有众多未被征服的处女峰。
海拔7556米的贡嘎山主峰,在世界上7000米以上的山峰中,虽然只排在了66位,但它在世界登山史中,几乎跟K2峰、希夏邦马峰的攀登难度并列,是一个极难被征服的技术性山峰。
在众神云集的青藏高原,那些孤傲耸峙的巨大山峰,在人们的信仰里,从来都是神灵的化身。每一座山峰几乎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在以藏文化为主导的康巴地区,贡嘎山又称木雅·贡噶山。藏语“贡”为冰雪,“嘎”意为白色,有最高的雪山之意,据说是珠穆朗玛峰的姑姑。
贡嘎山集冰川、险峰、湖泊、森林、草原、丰富的动植物为一体,主峰周边20公里范围内6000多米的落差,形成了亚热带、暖温带、寒温带、亚寒带、寒带、寒冷带、冰雪带7个植物分布带,垂直带谱十分明显,植物区系复杂,被人誉为“物种基因库”。这个地区还遗留了不少被称为“活化石”的古老的动植物;而有的植物还深藏在大地根部,既没有被发现,也还没有被命名。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环境,加之道路和交通的原始落后,使得大部分地区还没有受到人类活动更多影响,基本保持着世界原来的式样。贡嘎山丰富的自然资源、动植物资源和人文景观,吸引着大批中外科学家、探险家和登山者,成为一个普通游人可望不可及的极限之地。
【鹰翅的背影】
公元十三世纪中叶,活佛转世制度的创建者、第二世活佛噶玛巴·噶玛巴希的亲传弟子扎白拔(第一世贡噶活佛),在人迹罕至的贡嘎山主峰脚下建成了贡嘎寺。
经过整整两天时间的艰难跋涉,达到这座有六百多年历史的寺庙时,天色已晚。而一年一度的金刚亥母大法会,在我们抵达前一周已经结束。当值的尼妮和多杰两个喇嘛友好地接待了我们。作为贡嘎山西北山脊传统登山线路,贡嘎寺早就是享誉中外的登山大本营。世界上很多著名的登山队,都曾经在这个占地不到两亩的寺庙停留,择机攀登贡嘎山主峰。让人意外地是,就是这座身名远扬的古老寺庙,没有想象中的热闹香火,留守于此的喇嘛也只有尼妮和多吉两人。在这个距离贡嘎主峰直线距离只有10公里的地方,气候太恶劣了,寒冷成为活命的主要天敌,来此旅行或修行的人们,所要准备的最大勇气就是如何抵御寒冷。虽然已是六月,在没有四季只有冷热的贡嘎山区,阔叶杜鹃漫山遍野地开着,绚丽的色彩在夜晚降临的时刻,依然让人无法感到暖意。
尼妮已经年迈,穿着一身散发着浓郁酥油味的厚重氆氇。他把我们安置在只有褥子没有被盖的二楼僧舍后,举步维艰地离开了陈设简陋的房间。十八岁的多吉留下来照顾我们。低矮的门洞前方,雪山连绵,森林密布。在贡嘎寺的楼台上,我们看不到贡嘎女神神秘的面孔。
两天前,在离开康定县的六巴乡莫达村六个小时之后,已经在海拔4564米的次梅雪山垭口瞻仰了金字塔型的贡嘎主峰,它给我的视觉震撼,至今让我血管打抖,就跟当年约瑟夫·洛克第一眼见到它彻夜难眠一样。
我们草草地和藏族向导兼背夫扎西一起吃完泡面,就钻进了睡袋。多吉送来一壶酥油茶,盘腿坐在潮暗的木地板上,一直不愿离开,高矮要听我们说话。还是孩子的多吉见到生人很兴奋。一个人在荒寒的偏远之地,突然遇到这么多人,就像一个人在寒夜中突然见到了火把。他三年前进入新贡嘎寺受沙弥戒,半月前被派到这里守值。海拔3741米的贡嘎寺至今人迹罕至,气候异常寒冷。第二世贡噶活佛玛舍登巴,在海拨更低一些的六巴乡修建了新贡嘎寺,而老贡嘎寺作为噶举派在康区的祖寺和噶举派三大圣地之一,供奉着玛尔巴、米拉日巴,唐波拉杰三大宗师和第九世雪山法狮子贡噶呼图克图法像,它所具有的神性和灵性,已经形成一个古老神圣的场,非新建寺庙所能取代。于是,玛舍登巴活佛立下派两个扎巴在老寺轮流值日、念经拂尘的规矩,且一直沿用至今。
酥油灯的光亮被呼叫的寒风吹得摇晃不定,随着黑暗的深入,房子里越加寒冷,而习惯了寒冷、孤独和饥饿的扎西和多吉,具有我们所缺少的体能和耐力,和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片刻工夫就进入了雪山的梦乡。
我们下榻的这个房间,重迭过无数名人的体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这里成就了一位精通藏学五明之学的大学者噶玛协珠·却杰生根,各界名人如满空法师、陈健民、张澄基、李宗仁、李济生、于佑任、陈立夫、南怀瑾、黄蘅秋、胡亚龙等都曾皈依其门下。就在这个雪山环绕的房间,曾经有无数的精神修炼者于此探寻宇宙真理,1939年,汉地瑜伽修行者陈健民上师来此修练两年,1942年,满族王室后裔申书文女士(台湾贡噶老人),又在这里修行整三年,而世界级的登山家、科学家和探险家,旅居于此的更是数不胜数。
贡嘎寺和贡嘎主峰遥相呼应,在信众心中有如天人合一的神谕。这里,是我和普通游人能够到达距离贡嘎山主峰最近的地方。那些试图攀登和征服雪山狮子的人们,可能忘了这样一个事实:距离神灵最近的地方,其实距离物质心灵非常遥远。
太阳升起的时候,高远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世界静无声息。只有鹰的身影偶尔划过雪线,把我的目光引向了金色的山峦,要看到更高的山峰,只能仰望。作为贡嘎寺匆匆的过客,它的寒冷和孤独,已经路过身体。不管这个地方如何远离喧扰和噪音,习惯了舒适和现代科技的人们,一旦有过在潮湿的地板上冰冻一夜的体验,必然要想念空调和热水器。贡嘎寺既不属于寻找,也不属于发现,它是为那些纯洁信仰者准备的精神家园。
尼妮和多吉喇嘛站在陈旧的贡嘎寺门牌楼前,目送走了我们。他们站立的地方,距离现代文明和生态侵略还有很长的路程。它是贡嘎山的神谕,将以绝对神圣的姿势,长久驻留在旅行者的心底,只适用于心灵地低唤、耳语和吟诵。
到过贡嘎山的人都明白,作为一座座孤绝于世的伟大山峰,它只适宜于人的低伏和仰望,对于普通游人,任何攀登、穿越或者征服的愿望,都是一种妄想。在众神面前,人类当不了英雄,也成不了传说。很多人想站在峰顶挥舞的那个手势,只像水中握月。而工业革命的企图,暂时还很难在贡嘎山实现。人们走到贡嘎寺,意味着行程已经到达终点,继续前进的方向就是从距离贡嘎山主峰最近的地方离开,撤退到物质世界的原点,就像那些最终登上峰顶的勇士,把人类所谓的欢呼和光荣短暂地扔在山顶以后,最终不得不选择逃跑一样。
在天地万物面前,我们应该学会匍匐和仰望,就像藏民族一直主张的世界观一样,而不是奴役或征服。
在王者贡嘎山脚下,你一旦仰望,不需要费力就能感觉到宇宙的无限。只是,很多时候,习惯于主宰大地的人类,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基本的姿势:高山仰止。
【漂亮的魔鬼】 日库寺一年一度的跳神节,在整个贡嘎山地区,虽不是规模最大的,但也是万人空巷。与其说跳神节原本是为纪念藏传佛教始祖莲花生大师,驱灾降魔,祈求和平安顺的宗教仪式,不如说就是一个人神同乐的盛大节日。它传递给俗世的形式就是歌舞生平、假面鬼怪和民族服装服饰的大展演。
建造于公元十四世纪的“吉祥如意佛法兴盛寺”,是藏传佛教萨迦派在康区规模较大的寺庙之一,历史上以收藏佛法经籍繁多珍贵著称,当地人均称其为木雅日库寺。关于木雅这个前缀,我们已经从木雅贡嘎山这个词汇中有所发现。在贡嘎山核心地区,居住着一群生活习俗与藏民族相近,但语言明显不同的部族,学术界习惯将其界定为木雅藏族。于今,在九龙和康定交接地带的沙德和营官地区,有近万人操说着木雅语,木雅文化也得以完整承继和保留。关于木雅人的祖先,一直存有争议。处在藏彝文化通道地理位置的木雅人,迄今仍在语言和节庆习俗等方面保持着个性风貌,其祖先究竟源自何处,最好留给学者们去刨根问底。
在人烟稀少,资源富集的贡嘎山,不仅以众多的动植物声名天下,也因松茸虫草名震海外。而木雅虫草,更是被世人视为珍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原产于高寒地区的虫草,因其生态和稀有,近年被推到了有着神奇功效的药物王座。每年的5、6月间,如果你能深入贡嘎山腹地,草甸上涌动的人头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那是当地民众在寻挖虫草。
脆弱的原生态实在不能承受物质这个魔鬼的疯狂掠夺了,而在发展经济和改善民生幌子下,对贡嘎山生态秩序的破坏和损毁,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贡嘎山南坡的田湾河,是“蜀山之王”贡嘎山的共生河,它经历了大自然800万年的造化,在其80公里的流域内形成了非常独特自然景观。2003年田湾河地区发生过一次严重的生态破坏事件,国内主要媒体均做过披露。贡嘎山地区仁宗海水库在建设初期,就引起了国内社会各界及国际社会的强烈关注并遭到了公众的强烈反对,先后被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中国青年报》、《南方周末》等众多极具影响的媒体曝光,此后政府已经明确宣布杨柳湖水坝缓建及贡嘎山仁宗海水坝停建。然而,这些反对的呼声并没能终止水电站和公路的狂热扩张。
燕子沟在贡嘎山东坡,直线距离主峰10公里,其间位于贡嘎拉曲河中游的红石滩,是世界上红石分布区域最集中的景观之一,也是贡嘎山东坡最迷人的风景线。沟谷里遍布着大小不一、长满红色地衣的石头,这种地衣在植物学中名为橘红藻,鲜艳的色块中还矗立着巨大的漂砾,与蓝天、雪山组合的神奇景观,让人叹为观止。也许很多人还不知道,随着旅游人数的逐年增多和地球气候的变暖,在过去的20年里,燕子口冰川已经向后退缩了300米以上。而与之相距不到10公里的海螺沟一号冰川冰舌末端的平面位置,与1958年的冰进相比后退了3公里以上。冰舌末端的海拔,亦从1966年的2850米上移到1991年的2940米。而随着海螺沟成为旅游热点,冰川的萎缩速度正在悄然加剧。
现代文明对地球物理究竟是一种照亮,还是遮蔽?
物质圣经的一统天下,注定要把我们的未来,变得无限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