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会议室里。三四百平方米的会议室里,可容纳百十个人的室里,只坐着十来个人,比人更多的是空余的桌子和椅子,还有微不可察流动着的空气和微不可察的呼吸声。空余,空旷,空荡荡的。讲话人的声音四处游荡,似在寻找支撑物,因为没有响应,而显得苍白。有人大概抱着跟我同样的心思,脸上略带惊慌地茫然四顾。很快他就低下头去,害怕被别的人发现眼神里逃逸的心思。窗外的暮色开始窥探,从玻璃和窗帘间步步紧逼,但因为灯光的阻挠,一时半会难以如愿以偿。如愿以偿也是一种愿想。我对着摊开的笔记本,写着字词句,它们跟会议毫不相干。我只想赶快结束这场会议,却跟暮色一样止步于潜在的规则。我坐在会议室里,有些声音和空气包围着,人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场所,可有些东西悄悄地潜逃,比如呼出去的气,比如视线,比如思维。有片沙漠在眼前呈现,金黄的沙,干燥的风,依稀可以辨认的一队骆驼,它们在向远处的沙漠迈步,准备去发现那深处的秘密。秘密是那摇晃的草茎,巨大而苍白的骨架。也许是偶尔从罅隙里渗透出来的地底水流,那是藏匿的泉眼,无数个岁月过去,它们还在沉默,可能从没想过,与远在南方的海水会有遇见的机会。冒出地面的细流,被风吹拂,被阳光晒过,飘逸进茫茫天空,颠沛流离,背离故土,掉进一眼井里。人喝牛饮,猪羊鸡鸭也各各有份,一些树木花草也蒙受泽被。这眼井的存在已经有一些时间了,到底是谁最先发现的,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寂寞的乡村里,不可能有文字来记载。对于乡村,文字的记载是奢侈的甚至是荒谬的,小小的村名在官方的记载里,几乎都找不到只言片语,何况一眼毫不起眼的井。关于它的事迹,只存在于人们的口舌相传中,说着,传着,早就背离了最初的形象,如同远离沙漠融入南方的那些水,在一路奔跑的漫长日子里,一些东西被抛弃,一些物质被融入,就连过程都无法预料,更不用说结果。
有一天,一只苍老的母鸡慢慢走进田野,消失在深处。那个时候,水稻正在分蘖抽穗,麻雀已经约好了,冷漠地站在歪斜的电线杆上窥视,而看门的黑狗,扯着脖子长长地吠叫,只引来几声迟滞的咒骂。乡村里空荡荡的,老人挤进向南的阳光里,孩童们全在小学校里,共同制造热闹的景象。老母鸡的出逃还没有被人发现,要等到暮色挤走最后一缕挣扎的阳光,老奶奶用浑浊的眼光瞪向昏暗的鸡窝时,才能够发现老母鸡不见了。夜色阻拦寻找的行为,失去支撑的眼光难以企远。就好像一种物象总会掩盖另一种存在一样,雨声遮蔽嘈杂的声响,距离消除粗鄙的外表,而时间掩埋起所有的真相和秘密。老母鸡的消失,有几个结论:被人偷了。自己藏起来了。迷路了。黄鼠狼叨走了。掉进某个深坑丧失了性命。对彼时的生存状况不满意,要逃到更自由更广阔的地方。没有一个结论指向良好。如果往后的某个日子,她携带一群小鸡仔回归,所有的断言都将不攻自破。可就算这样,在被人忽略的那段时间,已经没有人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最愿意接受的,是她的出逃。天为幕地为席,流水叮咚,浮云作衬,伴着几声鸟鸣,多么惬意。我也要跟她一样,从拥挤的教室逃进田野里,闻闻草香,看看翻飞的蝴蝶,把几只离群的蚂蚁搬到泥疙瘩上,让它们在高高的陌生的地方惊慌四窜。读书声那么遥远,粉笔灰那么遥远,刺眼的成绩那么遥远。只有身边的水稻、河鸟、小草,它们知道我来了。我几乎都要这么干了,可毕业的时间突然就站在面前,我发现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美美的睡上一觉,写毕业留言,约平常看着顺眼的女同学去郊游,骑上单车赶到十里外的村庄看露天电影。可恶的老师再次拦住我,笑眯眯地瞥一眼我的自行车,递过来几张纸币,“到粮站帮我驮几斤米回来。”他经常在教学楼的楼梯拐角他的那间宿舍门口,拦住放学的我,要我帮他买东西,有时是几根韭菜或者芹菜,半斤油炸豆腐,有时切一块肉,几粒花生米。我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蔫头耷脑地骗腿上车,在七月暴烈的阳光里流下委屈的汗水。我把米交给他,掉头回家。后来,我发现新买的草帽丢了,大概是忘在了粮站里,往后每一想起,总有一顶金灿灿亮闪闪的草帽浮出记忆。那顶草帽和那只苍老的母鸡一样下落不明。
更多下落不明的,是那些话和表情。包括会议主持人的那些话和表情。不仅仅是会议主持人,还有我们这些参加会议的人。大家全都一脸正经的,说着冠冕堂皇的话。那家伙又开始讲话了,语调铿锵,神情肃然,一张一闭的嘴巴很协调地配合着他的讲话内容,没有丝毫泄漏出脑里的其他想法。他说起在异国参观的经历,是不是脑中闪过灯红酒绿,高挑白晢金发碧眼的妖娆美女,或者一掷千金的赌场。但我肯定他的脑中不会闪过我的怀疑和恶作剧的想法,因为我的思维和他的思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充盈的氢气球,只能触碰面无法彼此进入。他说过什么呢,他说什么的时候带着什么表情?转眼间已经下落不明,强留的记忆是不准确的,我对表情的描述也将是不准确的。笑眯眯地,若无其事地,故意板着脸的,皮笑肉不笑的,看似生动,其实危险,容易把人蒙骗。只有一句话是真实的,散会!就好像用一个布袋子,把一大堆的语言、表情、思考塞塞填填,再捆捆扎扎地扔进时光的'马车里,然后它们一起下落不明。我们一起随随便便地把共同拥有过的时光抛掉。这不是打水漂的姿态,也不是扔小石子砸树枝上的水果的姿态,只是一种把东西扔出去的简单动作,连划过的抛物线是否好看也顾不上。
在一面正对着石桥的墙上,还留有“备战备……”的字样,看起来如同记忆一样苍老。桥也苍老墙也苍老字也苍老。有关它的来历,我问过许多人,谁也说不准确,“大概是那个时候……”“可能是那个人写的……”“总有三四十年了吧……”看似意思鲜明,墨迹尚在,可真相下落不明了。墙后面是废弃的辗米厂,许多年以前,里面蹲踞着好几部庞大的机器,它们一起吼出巨大的声响,把谷壳和米粒分离,把花生碾成油和渣。多么威猛的机器啊,吞噬,破坏,制造,转换,带着一种时光流转的隐喻。祖母说:“来,跟我抬这一袋谷子去碾米。”我答应着,扶起扁担扛上户,摇摇晃晃地迈入轰隆隆的声响里。一个人从角落里冒出来,握着一把大扫帚,全身披挂暗黄色的灰尘,仿佛穿着一件铠甲,只露出眼睛、嘴巴和鼻孔。他正在扫地,“可为什么就不能先把自己打扫一番?”他咧嘴一笑,把扫过的垃圾拢成一堆,堆在角落里。最后一批尘埃落定,跟随碾米厂关闭了。如果有一天,大门再次开启,无用的尘埃仍在,而饱满的米粒早就消失了无数个年头,它们分站在岁月的两端,一定会告诉我某些道理。巨大的声响也不会毫无益处,它排斥了人们的窃窃私语。在村子里,人群聚集的地方总有某种神秘的氛围,闲言碎语便是一匹匹脱缰的野马,或者一只只调皮的兔子,争先恐后要冲破顾忌的栅栏。我喜欢碾米厂的声音,它把那些别有用心的问话从我身边全部推开。在这里,无法听到那些有意思的传闻,比如,他们都说,老Z的老婆又跑了,过几天后被一群人从县城的车站抓回来,你看她鼻青脸肿,步履踉跄的,是被狠狠收拾了一顿。有关老Z老婆的事,我在村子里别的地方听说过,她说着跟我们毫不一样的话,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我问祖母:“他们都说老Z老婆是买来的,人怎么能卖来卖去?”祖母眼一瞪:“怎么不能?我是你爷爷用九担谷换过来的。”是不是九担,是不是谷子,我想不起来了,能想起来的,是很久以后偶然在村子里遇到老Z老婆跟人聊天,那语调和神情,就好像她前世今生都是在村子里,从来没有远离过一样。女儿脆生生的叫唤从阴暗的堂屋里飘出,唤她回家吃饭,她懒懒地一笑,“一眨眼,女儿都十四五岁了。”
一眨眼,女儿被她推向前排成为证据,证明一段时间倏忽一下过去了。其它的都下落不明了。老Z已挥不动巴掌,老Z老婆用地道的本地话主宰了全家的生活。过去吧,过去吧,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蛊惑,从生活中把一些东西带走,消瘦了记忆,整合着秩序。我离开会议室后,一路慢慢地走,经过一个公交车站,车到站了,一眨眼,车厢里就空了。再一眨眼,车上又坐满了人,车子又要离站了。我扭头四顾,发现一个读报栏,贴着几天前的新闻。它们进入过别人的眼睛,然后又将化为一团废纸进入时光的苍茫,我从过去的新闻里读到了隔断的趣味,得到了一种在陌生人群中怀揣巨款的想象,激动又恐惧。对我来说,这地方是陌生的,我也很快就要坐车离开,仿佛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离开一样。那么,我又将在车厢里再一次获得放纵思维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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