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三十轮到我值夜班,心里不太爽,因为不能跟家人乐乐呵呵地熬年了。
这不,太阳还红光光的,一家人提前开宴了。菜肴丰盛,我却吃得沉闷,等最后一道年夜主餐——饺子上桌,我大声对还在厨房忙碌的妻说:“多煮上半箅子,我走的时候给那几个河北人带上。”妻子从厨房出来,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晚上厂子里不开伙,不管怎么说,该让他们吃上年夜饺子。”
到了车间,我把饭盆往操控室的台面上一搁,打开盖,那几个人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哄而上。别说感谢的话没有,筷子都省了,白胖的饺子用手提起来就往嘴里扔……眨眼功夫就见盆底,还一个个意犹未尽地吵吵:“香!真香!再多点儿就好了。”
那位走起路来就跟鸭子似的小伙子——说实话,我很讨厌他,就耍小聪明。我刚来的时候,害得我差点儿跟班长闹翻了。他拿白眼翻着几个人:“知足吧,要赵师傅喂饱咱们,得他半袋子白面,十斤羊肉,十斤白菜,一斤胡油!”我笑说:“没那么悬吧?”大家都笑了,说差不多。
大笑声中,小伙子从电柜顶上拿下一袋水饺递给我:“赵师傅,送给你吧,我拿着也是拿着,浪费了。”
那几个也都从电柜顶上一人拿下一袋饺子来,送给我。原来厂子里给上夜班的人每人发了一袋饺子,权当年夜饭。我怎么好意思呢,说你们自己留着吃吧,我家里有。他们纷纷说不好吃。我看了一下,是思念牌的:这饺子好吃呀。那小伙子摇头说:“好吃甚了,家里人亲手包的饺子才好吃呢。”我不禁黯然,大家都想家了……我带来的饺子勾出了他们思亲的念想。
真是惭愧!我居然还为不能和家人相守年夜不痛快,跟他们比,我那点儿郁闷算得了什么?
这几个背井离乡的工友,就像落单的孤雁啊。每回我去更衣室休息,总能碰到他们中的某个躲在更衣室里打电话,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家乡话(也许他们故意不让人听懂吧),但从他们的神情语态中还是能猜中几分,喋喋不休的是跟孩子叮咛,扭扭捏捏的是和老婆倾诉,连嘘寒问暖的是与父母请安……有一次夜里,我去方便方便,听见车间不远处的大罐子后面传来叽叽咕咕的低语声,甚是亲昵,走近一看,是大个子工友,正抱着手机陶醉呢。我没忍住上前揶揄他,从来和善的.他竟然羞恼了起来,直冲我摆手,让我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走开了。
是呀,他们一年最多回两次家,每次厂子里只给七天假,能不想家吗?我问他们为甚不把老婆孩子接来呢?他们都说媳妇难以适应城市生活,语言又不通怕影响了孩子读书,尚且还有爹妈要服侍、农事要务弄。
唉,佛说人有八大苦,爱别离苦应该是这些人的苦中之苦吧。离开老婆、孩子、热炕头并不是他们的本意,乡下那几亩薄田没法维持一家人的温饱。这些朴实善良的山里人因为生存的压力,背负着致富的梦想挤进陌生的城市。他们不但忍受孤独的煎熬、辛苦的劳作,而且忍耐着摩登城市鄙视的目光……以亿计的农民工为城市的繁荣和发展卑躬屈膝地贡献着自己的热情和力量。
我有点儿后悔给他们带饺子了,我是不是给他们的乡思火上浇油了呢?
初一上午,我去车间外面查看引风机时,看到大个子工友一个人靠在烟洞上,耷拉着头,左手拿着工帽,懒懒地,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右手,右脚一会儿绕在左脚背上,一会儿又用鞋尖在地面上画着不明何物的图形,整个人像漏了气的皮囊……我悄悄地走开了。
我的操作室在二楼,他们上厕所,去伙房打水,我都能看见。过年这几天就没见过他们有个活洒劲儿,车间里安静多了。
直到正月初六以后,他们开始轮流休假时才个个恢复了元神,猴急的到处攒动。
但愿团聚的七天,能顶平三百五十九天的离别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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