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沉浸在红薯的气息中。红薯散发出的气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深秋至漫长的冬天,红薯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甘甜而又是浓郁的,还带着新新的泥土味。
立春之后,这甘甜而又浓郁的气息中,不觉泛出一种淡淡的苦味,苦中带甜,甜中带苦,钻进人的鼻息像小虫在蛹动,痒痒的。这是因为存放在地窖里的红薯因地温的升高有的开始变质了。红薯上易生一种黑斑。这种黑斑霉烂极快。收红薯时农人细心将带有黑斑的红薯,拣出擦成薯片晒干贮存。有些红薯上的黑斑极小,针尖大小不易发现就混在上好的红薯中存放在地窖里,天转暖之后,黑斑就开始霉烂。农人舍不得将这整个红薯弃掉,就剜了黑斑将大半个蒸了吃掉,于是空气里就有这种甜中带苦的气息。
到了夏初之季,红薯的气息就变成了一种酸中带馊的那种。因为,这时窖存的红薯吃完了,一日三餐就变成了用红薯面蒸的红薯馍了。这红薯面含淀粉与糖多,又结实如石没有弹性,通风性能不好极易变质,没有几天就散发出一种酸中带馊的气息。
我多是在一种情景中度过,嗅着红薯的气息奔走在村巷里,往往是在冬天。早晨放学回家,院子里弥漫的红薯气息告诉我,娘和奶奶又在蒸馍了。其实,就在我跑出校门的那一刻,我就漂浮在全村的这种热气腾腾的气息中。进窑,就见奶奶坐在灶前握着风箱的拐子“吧嗒,吧嗒”地烧火;塔样高的笼圈上咝咝冒着热气,于是我就被冒出的红薯气息勾得饥肠辘辘起来。奶奶赶紧从灶膛里掏出烤熟了的热红薯给我,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每在这时,奶奶总是望着我笑说,“真是个红薯娃。”
锅里蒸的全是与红薯相关的东西。锅底下的箅子上,放的是红光光的红薯;中间几层放的是用红薯面揉成的红薯馍;最上层放的是用红薯面抟成的窝窝头。窝窝头要用一种叫压面机的器物,压成棕黑的面条吃,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面条还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叫饸饹面。当馍锅快要烧好时,娘就对我说,“快找压面机去。”
走出院门,我就呼吸着红薯的气息,东家出西家进,追赶起压面机的行踪来。
队里有两架压面机,一架是海哥的,笨笨重重很不好使,四条脚撑着半尺厚的枣木台面,台面上挺着一根粗壮的压杆,活像一门老旧的松树炮;一架是队长勃哥的,是上了机床做成的,比起海家的那台,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不能比。勃哥的这架压面机,是一个叫老史的工人做的。
老史在铁路机务段工作,修理火车头,后来成了勃哥的干兄弟。老史家孩子多,一个人养活不起,每在收红薯的日子里就骑着自行车,带着钢锨大老远的到队里拾红薯。先是在犁过的地里翻。老大的一个人就在那里翻着,孤孤独独的,翻了一天拾了点根根梢梢就回去了。望着他那高大的披着一身补丁的背影,就有人说,“工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老史来的次数多了就成了熟人,勃哥念他不易,有时就在红薯堆上给他装一袋回去。他感激勃哥对他好,感激队人款待他,一天就给勃哥送来了这架压面机,供全队人用。这架压面机做得极是精致灵巧,抱在怀里就似机关枪一样。有了这架机子后,海哥的那架就闲着不用了。只是在铁机子坏了时,才用海哥的那架。
每天都有很多家蒸馍,一蒸馍就要用压面机。因为每家锅里装的东西都一样,下面是红薯,中间是红薯馍,上面是窝窝头。蒸气往上蹿,最上一层的东西先熟,窝窝头实腾腾的难熟也就放在最上面。要想开锅揭馍,必要将这窝窝头给压了,不然,锅一揭,窝窝头一凉,筋住,就再也压不动了。于是,我就逐家追赶压面机。进了这家,说压了,谁家已将机子抱走了。我就赶紧往那家跑,果然就见压面机正在压面,不过早有人家在那里等着。等着的大人一边帮人家压面,一边说着笑话。说那窝窝头像什么,说那挤出的黑条子像什么,说的一屋子人笑得直不起腰。正趁热吃面条的人操了满满的一碗,吃着笑着,谁也不恼。
压面机终于被我抱回家了。支好压面机,娘和奶奶就赶紧开始揭锅了。搬去压在锅盖上的石头就见热气腾空而起,窑洞便如起了大雾一般,我看不见奶奶也看不见娘,谁都看不见谁。一会儿大雾就散了,奶奶和娘就又出现在我的跟前。开始压面条了,奶奶装窝窝头,我和娘抱着压杆往下压。刚开锅的窝窝头烫手,又光滑如鱼,奶奶在跟前放个凉水盆,手在水里一蘸,就赶紧抓那窝窝头。抓一个扔在漏筒里,直抓了三四个后,我和娘就“哼哧哼哧”地压起来,就见一股黑黑的细细的面条漏了出来。每压一次面条,我就想起大人们说的笑话,忍不住想笑。这时,娘说不能笑,用劲时一笑,人就挣成半伤了。
面条压完了,机子也被人抱走了,干活的人们也就回来了,早饭也就开始了。全家人多先吃的是红薯面条,每人操了满满的一碗,再拌上辣辣的蒜水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于是红薯的气息就变成一种热热的东西在胃里鼓荡着。到了中午,有的继续吃那红薯面条,有的吃红薯馍,有的吃红薯,不过,都是凉的。凉的红薯面条、凉的红薯馍比之热的就不好吃得多。那馍一凉很硬,用牙一撸就有馍滓哗哗落下,得赶紧用手在下接住;那红薯面条就成一堆冷冰冰的蚯蚓,给人一种难以下咽的感觉。相比之下,这凉了的熟红薯就好吃得多了,吃得满嘴甘甜。有时甜得很腻,就有一种噎住的感觉,只好用咸菜如咸韭菜、咸萝卜条、咸芥菜丝来送它下肚,此时的红薯气息就变成了一种酸酸的东西泛动着,不经意打一个嗝儿,那酸水冲进鼻内,呛得人满眼泪水。不觉一锅东西就被吃完了,娘和奶奶又开始蒸了,蒸了,又吃完了,吃完了,又开始蒸了,一家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年一年也就这样过去。红薯的气息永远飘荡、凝住在村子的上空。
同桌,是女的,家在邻村,中午不回家。早上来校带一块馍便是午饭。那馍自然是红薯馍。馍用手巾包着放在抽屉里,红薯气息便透过手巾从底下漫上来钻进我的鼻里。暑天,是新馍时,那散出的是苦、甜,带酒的味道。第二天就变成一种带酸的味道,还有一点点的馊味。此后,就变成一种浓浓的馊,有时竟馊出浅绿的毛来。上课时,那种馊味常使我分心,常使我捏住鼻子拒绝这种气息。但是我无法拒绝,因为在我的身前身后都是这种气息,凡是有空气的地方都有这种气息。红薯气息无所不在,我无法挣脱逃离。
红薯气息,我无法拒绝的气息,因此也就成了我生命的气息。这种气息奔腾在我的血管里,凝结在我的肌体里,只要我呼吸、只要我冒汗,散发出来的就是红薯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