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梵高,我不会偷偷翻进邻家的院墙。如果我不翻进邻家花园的院墙,就不会得罪他家的黄狗。如果不得罪他家的黄狗,它仍会像家人般亲热地舔我的手,并努力摇晃粗壮的尾巴。
听到“扑通”跳下的声音,黄狗低吼一声从草窠里蹿出,睡眼迅速由惺松转为犀利但旋即又变成迷惑。迟疑中,习惯性地对我摇动两下尾巴,有些无精打采地垂下眼帘。我知道黄狗一直渴望某一天捕获一名翻墙而入的小偷来验证它遗传基因里的捕获技巧,以及提升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但熟识的我从墙上跳下那一刻,黄狗失望了,不仅如此,甚至黄狗关于好人与坏人的判别标准也同时遭到某种程度的颠覆。它沮丧地垂下尾巴,顺势趴下,但它仍然决定以不变应万变,静观我的举动。
其实我只是趁邻家没人的时候来挖一棵鸢尾花。那么多的假设无法遏止我想得到一株属于自己的鸢尾花的饥渴。况且,我的邻居并不知道在他家狗窝边上的那丛绿色植物叫做鸢尾花,而是极粗鄙地把她叫作——扁竹。
那是竹么?竹子有扁的么?
偶然地,在一本杂志的封底看到梵高的《鸢尾花》,当时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在那些青绿的叶和湛蓝的花面前,我的心里慢慢地贮满忧伤。那些花极不自然地,扭曲着,仿佛在呼喊,又仿佛在颤动,神秘且似乎充满着悲悯。我一眼认出鸢尾花就在邻家黄狗的狗窝边上,那丛叫做扁竹的植物就是遥远的鸢尾花。
我决定去拯救她。
虽然我的人生刚刚开始,但我忽然觉得人生应该有一株属于自己的鸢尾花!
可是邻家的同学坚决不同意把他家的扁竹送我,哪怕只要一枝,哪怕鸢尾花在他家的那个墙角因为鸡刨狗踩已经憔悴不堪。我终于有求于他让同学十分得意,他非常冷静和坚决地维系并一再试图放大来之不易的快感。我陆续答应他可以抄我的作业以及保证下次考试时会尽可能帮他,甚至可以再加上我那把精致的木刀一并进行交换,但他的答复仍然是:不行!我的同学不明白我突然看中他家扁竹的原因,但他判断我如此执着的行为背后必然隐藏一个更大的秘密。
我的同学以静制动,十分享受人求于己的愉悦并不断扩大这种快感的边际效应,这让我忍无可忍。
我决定铤而走险。
虽然我料定他家的黄狗不会贸然采取攻击性的举动,但仍然有些慌乱。我从裤兜里掏出铁铲掘开鸢尾花旁边的泥土时,黄狗更加迷惑,它起身走到我身旁,鼻子挤进我和鸢尾花之间,喘息着,去闻翻开的新鲜泥土,并试图用前爪帮忙刨土。
黄狗并不理解我的举动,但戒备开始松懈,它懒懒地再姿趴下。正像它眼中大多数的人类行为一样,黄狗认为我在鸢尾花根部的挖掘缺乏理性和逻辑。但我必须抓紧时间。
我很快找到枯焦的鸢尾花叶下面横长在土中的`根状茎,黄色,关节处长着细弱的根须。我果断地选取一截用铲刀铲断,小心地从泥土里掘出来。然后我迅速将坑土填好,并努力恢复原貌。
如果不仔细观察,我的同学很难发现扁竹少了那么一缕。然而黄狗很敏感,它认为我手里多一样原本属这个院落的东西并且准备原路翻墙而出的行为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不但警惕地起身,而且扬头汪汪叫了两声。
我不得不发出喂食的声音表示真诚的友好,有些狼狈地迅速离开案发现场。
从此,我有一株属于自己的鸢尾花。虽然有窃来的嫌疑,但我不以为然,我觉得自己拯救鸢尾花的崇高义举足以忽略取得过程的鬼祟甚至狼狈。鸢尾花应该有一个更好的主人而不是那个考试永远不会及格的同学,鸢尾花应该拥有一个精致的花园而不是鸡巢狗窠的旁边。
我选了东墙根下的一小块空地,小心地把鸢尾花种下去,甚至还用碎砖头圈起一个象征性的花坛。旁边的月季正在张扬地开出满树的花朵,喝足水后的鸢尾花在晚风中摇曳,安静而妩媚,像一位含羞待嫁的新娘。
当然,我与黄狗原本无间的友谊打了折扣。有时它兴奋地在胡同里飞奔,听到我表友好的呼唤,仍如往常停下来,但往往只是看看我、礼节性摇摇尾巴后便一路小跑,走了。我伤害了黄狗的自尊,当然最失望的是邻家同学,我们原本正在谈判的交易忽然全部取消,而他已经开始讪讪地降低筹码以便达成交易。
我偷偷地笑了,唯一了解内情的黄狗什么也不会告诉他!
不久之后,我沮丧地发现,鸢尾花的命运实际上并未得到根本性改变。农家小院显然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花园,尤其在秋天的收获季节。玉米棒子在小院堆成山,在走路都变得困难的情况下,除了那棵高近屋檐的月季躲过覆顶之灾,其他的草本植物包括新来的鸢尾花,在秋季丰收的喜悦或者紧张面前微不足道。
在一个被绿色植物包围着的农村,没人吝惜一丛不会产生任何经济价值的扁竹,就算她会开出蓝色的花朵,就算她曾在梵高的笔下弥漫着妖娆和神秘的气质。
等等,梵高是谁?
处理完那堆山样的玉米后,我的鸢尾花已经奄奄欲绝。但我除了给她浇水并增加一个小树枝编成的护篱外别无他法。鸢尾花在那个晚秋里不再迎风招展,她的大半身体已经枯去,仿佛生机正随着太阳的远去而慢慢消逝。我的眼眶贮满泪水,我为自己无法拯救一株尚未开放的鸢尾花而充满悲伤。
若干年后,在一座城市,在一间寂寞的宿舍,我真正开始与鸢尾花独自相对。房间粗糙的墙面上有蜘蛛以及蚊蝇生存或者死亡留下的痕迹,还有以前以及再以前的居住者留下的各种记号。当然,这些不影响我的世界,我开始慢慢体会许多寂寞的人在寂寞中留下的文字,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以及那个独居者梭罗的《瓦尔登湖》。窗外是无限的喧哗与骚动,但很少会引起我的注意。简朴的书桌前我用图钉挂起一幅梵高的《鸢尾花》,仍然是神秘的蓝色,仍然来自一本杂志。那时我有大量的夜晚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与鸢尾花相对而坐。灯光很柔和,除了天暖的季节会有一些小虫来拜访,剩下的只有安静。
《鸢尾花》其实并非全部蓝色,画面左上角有一朵白色的鸢尾,如果不是视角的关系,那朵白色鸢尾似乎开得更大,她优雅地展开白色花瓣,露出淡淡的黄色花蕊或者还有留恋的忧伤?一直的存疑是:那朵白色鸢尾花是否在作远行前最后的回眸?
翻墙行为的次年春天,我的鸢尾花没有发芽。她像风一样悄悄离开我精心编制的护篱,离开我已经荒芜的花园。我已不再有机会去偷或者讨要一株新的鸢尾花,我觉得属于我的那一棵还在,她会在某一个神秘的时刻找到我。这就像那朵白色的鸢尾正在告别所有挽留、呼喊、繁密而热闹的蓝色群落,她也是寻找一个梦幻般的纯白世界吗?我仍然深信,生命中会有一朵属于我的白色鸢尾花,在某地某年的某个时刻从某座彩虹之桥冉冉而来。
无人回答。我的世界空无一人。
父亲从这座城市回到老家的小院是在这十年之后,拖着病躯的他执着地将小院改造成一个极其简朴的花园,木本的植物增加了银杏和李树,草本的新添了阶前草和鸢尾花,父亲甚至用砖块铺了甬道方便在雨天不用踩着泥泞去照料那些花草。春节期间我回乡探亲,看到阶前的一大丛鸢尾花,叶子都已经售焦枯,但根部还微微留些绿意。她们在鲁北的严寒中抱成团,开始期待一个可能真正属于她们的春天。无论花瓣是泼辣辣地张开还是羞答答地竖起,她们都像一只只柔美的蝴蝶,或是一只鸽子,跃跃欲飞。
可惜我无法等到鸢尾花开的五月,父亲也没有等到。春寒未尽,父亲静静地离开我们,他没有等到自己种下的鸢尾花开。如果那年花开,那些蓝色的蝴蝶又会传递怎样的消息到天国呢?
当我在那座城遇到鸢尾花的时候,她正在绿地的树下独自开放,大多都是湛蓝的,是天空深处的颜色。有一朵是白色的,明艳、纯净,那是太阳的颜色,折射着虹的七彩。
静静的树荫下,白色鸢尾花轻轻摇动,仿佛告诉我:
那年开花的时候,你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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