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清晨如昨日一般,飘着极细的雨丝——这雨丝却也能将地面裸露的躯表贴上一层薄衣。然而昨日我是一直待在寝室里,及雨停了我才出去的,所以才有那样的兴致:携着泰戈尔的《新月集》进厕所,并悠悠然地吟出两句诗——“雨晨厕读泰戈尔,廿岁旧忆也堪摭”;今日却是早早出去,不久就下起了雨,故而匆匆寻找避雨之所,至于漫漫油油的青草,那更是无暇细观了,推字敲韵的雅趣便也遑言了——不过,以我弇陋之识,原也蹭不上“雅”的。
我是去了图书馆门前避雨的。在我到的时候,已经有十数人在那儿排着队等待图书馆开门了。因为是排成两排,我在其中一排有幸排到了前十位,这是我经常跑图书馆所不曾遇的,我站的位置也刚刚好有玻璃屋檐遮挡,不至于为细雨所沾。其时才八点过,而图书馆是死活都要到八点半才开的。起初有凉风吹着,望着悠远的一派水色天空与空明灵透的雨丝,莹莹然畛域全消地充盈了九天与九地,我再深深地吸一口气,于是心底里最不常触到的旮旯也满阗了,然而这样的清澹到浓郁的感觉,久了,也是承受不来的。——我心底又变得很索然了,仿佛地陷,奄忽间缺了一块,本来的平坦变作了峭崖。
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一只小鸟闯入了我的眼帘。小鸟一身墨羽,偶夹白毛,身躯十分瘦小,我猜是我小时候到田里山上常见的那种鸟儿,名字我却一直不知晓。图书馆门外有一片空地是为玻璃檐所遮掩不及的,地面是有一层透明反亮的薄衣的。那鸟儿停在薄衣的空地上,一开始只慢慢地踱着步,神态似乎颇为鄙视避雨的这一群人;也许鸟儿觉得踱步实在不能充分表示他的不屑之情,接着便如一个顽童一般,猛地跑几步,扬扬翅膀,有了一个冲力后,身影一晃,滑出好远。那轻盈的动作,体操运动员见了也是要愧颜;那娟妙的体态,海黛见了也不免要低叹弗如;那优雅的羽翅,再高贵的的天鹅也及不上万一。鸟儿一进入我的眼帘,就将我完全地侵占了。鸟儿继续重复着他的玩耍,外界于他,已然抛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那一片阘茸的人们不敢涉步的区域,却全成了他的天地——他从这一边滑到另一边,东南西北而横竖,或画弧,或圈绕,或直前,或后退,偶尔低回浅翔,偶尔翀翥千仞,偶尔滞停虚空,——真是可爱极了!自由极了!——可是,为什么他只是孤孑一身,他的伙伴呢?为什么他中间飞去了,是去招朋引伴么?我想,他是如出群的孤雁的,是没有可以同道的友伴的;如果有的话,他也不会如此自由,如此无所拘束!
凡心灵自由的人都落落寡合。(拜伦)
鸟儿脱离了他的“伙伴”——我甚至不知道将他的同类称作他的“伙伴”到底确不确切,也许不必称“伙伴”的,他只是他自己,他与他的同类是隔离的,他的同类中也没有可以理解他冒雨玩耍的心,而他也是无法向他们缕述清楚的——本自心心不相契,奈何烦言琐语!
若然我有歌手俄而甫斯的竖琴,那我可以将鸟儿招引到我身边来,让我作他的非同类的伙伴么?
也许,在奥林波斯山,幽闭处,那繁茂的林间,从前,俄而甫斯的`竖琴,曾以美妙的音符,聚集树木和野兽。
——欧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侣》
但我为什么要让鸟儿停止他的玩耍呢?为什么要沮遏鸟儿那如涓埃似的自由与快乐呢?俄而甫斯的琴声可以为他增添一点愉悦么?
于隐约中,我似乎看见了鸟儿眼里的哀愁——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哀愁,还是他的哀愁。我想这鸟儿是善于歌唱的。他疯了一样地滑动,只以身体的动作来晓谕深切的涵义;他有意地压抑自己,不让自己的喉咙发出声音。很有可能他之前并不是孤独的。拜伦说:“唱得最甜的鸟儿只成双而栖。”他的哀愁来自他的记忆。
我对“玛丽”这名字特别有好感,它一度对我发着迷人的声音,至今提到它,还在我脑中唤起,一片仙境,和那永不再有的情景;呵,旧日的感情都变了,只有它没变,唯有它的魔咒还箍住我的心,但我又伤感了,弄得故事冷凄凄,它不该讲得这么回肠荡气。
——拜伦《唐璜》
鸟儿的感情和拜伦的很有相似之处,便记忆大类也差离不远。拜伦被“旧日的感情”的魔咒箍住心,那最初的记忆缠住了他,再解脱不得。鸟儿呢?他是不是也有一个魔咒箍在心底,这魔咒逼得他拼着耗尽体力,拼着清新的墨羽遭雨侵,也要疯狂地在自己的天地里“自由”?大概是如此的——若不然,我何以看见了他的哀愁?何以他的哀愁如他的自由撞击着我的心?鸟儿不应该如此伤感的,不应该将他的故事以冷凄凄的细雨为背景,不应该让我看得这么心有戚戚!鸟儿,停罢!——来我手里,来我心上!我带你走向哈得斯左边的那一汪泉水,并且喝下它。
这是记忆之坟。当死亡降临,你将在哈得斯的左边看见一汪泉水,有只白天鹅伫立在不远处:不要靠近这汪泉水,在旁边就好。你还将看见另一汪泉水,那清澈的水,流自谟涅摩绪涅的沼泽:园丁们在此看守。
你要说:“我是大地和布满星辰的广天的孩子,我是神的后代。这一点你们都知道。我如此干渴,我已死,快些给我,流自谟涅摩绪涅的清澈泉水吧。”
这样,他们就会让你喝那圣洁的水。
——俄而甫斯教义辑语
可是我不愿意喝那流自谟涅摩绪涅的清澈泉水;那泉水将给我安上魔咒一样的记忆:——鸟儿,你也不愿意的是不是!?我们倒宁肯喝那左边的遗忘之泉——所以我们也不必锁上“神的后代”这样的枷了——借以忘记一切,那样,我们就会宁帖了。哎,多么与你相似,遇上的缘分也奇妙得很,相识相知也只在俄顷,甚至都不必加以言语——而不像你的世俗的同类和我的世俗的同类总要哓哓呶呶以至血气上涌。我的静立与你的滑动,又恰好互为映衬,正如晚霞与流风,相与缱绻,三千世界俱忘。
鸟儿,你愿意听听么?——我给你讲个故事罢: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年岁,然而不管什么年岁,明月岁岁同,梅花年年香,大自然每年都是一个情调,今春与明春,人不能寻出多少差异来,便花馨的馥郁与浅幽、蟾宫的皎皎与渺渺,大诗人们罗织的文字也总是那几个——普里什文写《大自然的日历》仅有一个“春夏秋冬”,可人事浮沉更易,那却是难于测量的,今年的繁绮的衣裳,明年就可能灰尘蒙蔽——今年的朋友宿敌,明年就可能已故去:有时候你不知道如何悲伤,也不知道宿敌已去,这对你来说是有哀戚,抑或是愉快——今年的笑靥如花,明年可能梨雨满面。我怎么如此罗嗦呢?倒像一个说弹词的人,真正进入主题之前,总先来一大段的“滚滚长江东逝水”。——为了不显得冗长,我且学学拜伦的八步音的诗体来述说罢:
青年的心总有些曲折转移,别人难于猜透,便是他们自己,也分辨不清楚。这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他们往往没有意识到便已进入了迷幻。
这一个少年也是如此,他不自觉自己的行为给了人产生迷惑的想念。直到有人这么问他:“你是不是依恋她了?”
而他仍在强词来辩——我全无此意绕!
但事实这样,少年深陷其中,以至他的愉乐只以她的愉乐为前提。
譬如,他在看书,也不管书的墨沈如何飘出圈围他的香味,一听到她的声音,他便倏地离了座位,扔下书本,奔至窗前,速速撩开窗帘。太阳光照射进去,伴着她的茜红的脸与轻灵的笑声,他本来满室旧书的灰尘气,化到幽敻。
又譬如,他和她去游玩,河与山。他总不自禁地要捱近她的身侧,有时脸转向她,带着厚厚的颙望,看见她嘟起的嘴唇,赧颜覆盖的娇美,他至今都觉得,那是他平生所见最美丽的。他一天不见,心就懊恼失落。洎于今日,有时他慨叹:别人都俗气。
这很令他怃然。他的复杂矛盾的心思,这时就变得益加剧烈起来。他看着的女孩,心想:她如果撅起嘴唇,会有几分与她相像呢?于是,他就看得更仔细。他既希望可以看出她的影韵,却又不希望;他看她的侧脸,嘴角的微弯,低头的浅笑,还有轻轻的转身。
他最后还是发现:她绝无半点像她,她满是俗气,而她在他的记忆里如朝霞。
那是一个七七节,他一直在等,等她来找他,一直等了很久,很久,可是没有音信,便一张书简也只沉沉。
他娱笑频欢未极,约留暗对天际,他不断地翻检着他要送给她的书,有时执起笔,想题诗文一韵,最终也只以有意无心的嗒丧,将笔搁在书架,失意惝恍。
可是,他的纭纭难解的复杂心情,终于在月已中天,星辰满布的时候,得到排解——因为她的出现。
她满头是汗,手里拿着东西。那是什么呢?诸君大约是猜不到的。
她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她举到他眼前,说:“喏,你的衣服。”
他这才醒悟过来:他应该去找她,而非住。
前些天,他说他的衣服破了,她便毫不分说,就拿了回家去。
他看着她沄沄如清泉流动的眼睛,附在她耳边,喁喁而语:
“你愿意我做你的牛郎么?”
她回:“那你愿意承认我是你的织女?”
其实早就承认了,若不然,他何以允许她将他的衣服修补?
好了,鸟儿,故事我就给你讲个美丽的开始吧;因为大约你跟我一样,对他们的悲惨的结局并不想望……细雨飘飘草薿薿,这是未易的;人却涌动愈甚,他们惊扰了你么?
来罢——来我手里!来我心上!——为什么你却要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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