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生来山里长,成人以后去闯荡;苦苦奔波几十年,白发苍苍回故乡。”这首歌伴我走遍东西南北,历经无数人世沧桑。几十年如一日,栉风沐雨心无悔,餐风饮露不彷徨。时至暮年,无论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城市的生活多美好,我依然不会忘记大山深处那吟唱不停的知了。
山里的故事很精彩,人生的记忆也很多。几十年了,总喜欢在朝霞满天,隐隐垂暮之时,漫步于荒郊原野,感悟春夏秋冬的变换,聆听春鸟秋虫喜怒哀乐的鸣叫。漫步于田野,徜徉在河边,我爱早晨的辉映霞光,也喜欢夜晚那烁烁繁星绽放的光芒。然,无论他乡景色多么的曼妙,都替代不了大山深处那淙淙的溪流,能吟善唱的知了。
炎炎夏日,如火烧天,每当焦灼滚烫的空气搅得人们心神不宁时,蓝天之下的故乡森林,却是另一番情景。山里的冬季,它像是一幅幅适合欣赏的静谧画卷,而当它进入炎炎夏日时,那金蝉开腔,给献人们的却是听觉上一道最美的盛宴。
蓝天清丽,白云游动,折射出无数的日晕,在万山丛中袅袅婷婷,漫山葱茏美轮美奂,林涛声里绿波涌涌。除了山涧小溪柳琴一般的弹奏,难以忘怀的,就是在夏日里成千成万不同颜色,不同种群知了的嘶鸣。艳阳之下的晌午,暮色苍茫的傍晚,那此起彼伏,一根嗓子拉扯到底的高声鸣叫,往往能够覆盖万山丛中那林涛的咆哮。置身于山林,无论你想不想聆听,它的嘶鸣也不会因你的烦恼而终止,即便是蝉鸣声拉扯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极限,你也得静心下来,细细的听,静静的`品,感悟这自然界里的原生态,分享这有声世界的天籁之音。
有一回我的同学来山里作客,很想在我老家山后的林中享受一份清新和寂静,在溪边那凉爽的圆石里盘腿而坐,想想问题看看书。他哪能想到,夏日的深山,随处都是蝉鸣,就好似运动员们在竞技场上施展自己的本领和技能,与其说是展示倒不如说是拼命。由于不习惯于这种喧闹,他独自回到屋里,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关闭好门窗,抵挡这种嘶鸣的打扰,规避因此带来纷扰与烦躁。
同学是城里人,他压根就不知道知了还在地下时,那四年黑暗生存的艰辛,才换来这一个月大自然阳光带给它的光明。被人们称之为金蝉的知了,这时才扬眉吐气,也能跟人类一样高高在上,大大方方的歌唱,唱出心底的欢欣,喊出大自然的美好。
作为一名听众,聆听蝉声是一种艺术的享受,欣赏蝉韵丝毫都不逊色于听一场大型音乐会的熏陶。总觉得字字肺腑,句句铿锵。有时如高山流水,恍若置身于静谧的湖面,观扁舟轻扬,让人忘却忧虑;有时又如四面楚歌,千军万马呼啸而来,震撼着沉闷委靡的心绪;蓦然间又转变为孔雀东南飞,喁喁情语缠绵悱恻,诉说着天涯尽处的惆怅……等你回过神来,蝉声早已戛然而止,徒留几分由衷的赞叹。
身在大山,听蝉几十年。我似乎成了那痴迷戏曲的票友,沉迷笙箫戏迷。少时听蝉,觉得心烦意乱,郁郁寡欢,老来听蝉,却心静自然,寡欲恬淡,如风如韵,思绪漫漫。若在晨间听蝉,蝉声定然幽长,如浅斟低唱,委婉而轻恬。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即近,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仿佛跟着透明澄清起来,就跟山海一碧无纤尘一样,顿然了悟,豁然开朗。
午后听蝉,如战马长嘶,想其悲壮。此时的蝉,似乎组成了多声部合唱,以其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奏,吟诵着一首首动人心魄,催人上进的交响诗。这一首首无字无形的诗,自有其生命的情调,自有她性格的旷达。当他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发声时,在它们的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悲壮的故事欲向天公诉说。
听蝉几十年,其最佳的时段当属午后。当所有的生命都略感困倦疲乏之时,它们却一群群精神抖擞,在大自然中无拘无束,尽情抒发着它们的才艺和潜能。也不知是哪一只蝉,如同合唱团队的领唱,率先开腔,随着它高亢而洪亮的第一声发出,追随者们顿时收腹发力,旋即在崇山峻岭,吱吱呀呀的响起。在跌宕起伏的吟唱里,没有哪一只愿意收敛自己,而是敞开胸怀,使尽浑身气力,奉献出最美的音色,并获得最佳的表现。当你身临其境,静静聆听,由近及远,由远及近的细品,你就能够看似杂乱无章噪声中发现它纯正唯美的一面。我常常会对它们后续的吟唱赞叹不已!原来蝉虫也懂得技巧的运用,声部的配合,那样的恰到好处,层次分明。其旋律与节奏的衔接,有事如此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黄昏听蝉,想其淡定从容。一个蝉起了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低回山林,就像那山泉甘润柔美,似情歌对唱,一句三叠,好似诉说不尽的缠绵,无边无垠的惆怅;时而如波涛骇浪,拍打着听众心地沉淀的情绪,宛如狂浪淘沙般稀释你内心凝结,融化你心绪的那份忧伤。当日落西山,山村人家窗棂透出亮光时,蝉韵渐行渐远,在绕岭的余音里,这生命之歌,总会留给人们一些怅惘,甚至留下丝丝感伤。
黄昏时刻的山林,显得格外的寂静,就连那高高的树冠也一动不动。残留的灼热空气令人烦躁而困顿,人们多么渴望有一丝清凉能够浸润早已干涸的心胸。我推开那扇被林阴包裹的窗户,透过树叶的缝隙,那一轮圆月似乎也变得炙热滚烫。好在窘境并不很长。兀地,好似一阵蝉翼煽动,几缕凉风铺面而来,拨动着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夜色覆盖了白天的蝉韵,取而代之的却是青声依旧,它们的发声,同样抑扬顿挫,不亚于蝉虫白天的阵阵欢歌。我浮躁的心态渐渐安然下来,屏心静气地听着,由衷钦佩这些大自然的天才音乐家!它们每调节一下音符,我的心也跟着莫名地抖动,思绪就像踢踏的舞步。灵感告诉了我,在“蝉韵”的开篇里应怎样遣词造句,挥毫洒墨。
蝉作为一个生命物象,从诗骚始就出现于文人的笔下,这蝉声自此一直绵延不绝。聪慧的先人,将蝉由一种单纯的物象演变成为艺术象征符号,又怎不令后人引以为豪?古诗文中的蝉和蝉声,则是耐人寻味的艺术意象,而诗人们却能够借助于蝉和蝉声来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使之成为具有浓情意深的意象。蝉在唐诗中有各种不同的意象特征,有的象征高洁,有的代言悲愁,有的触发哀时伤逝,有的自喻迍邅命运。诗人借助这只小小的蝉虫或表达高尚的品行,或抒发满腔的悲愤,或感慨迍邅的命运。
在古诗文中,借比喻,以蝉拟人也不少见。譬如有的娱情,有的伤逝,有的见志,有的抒愤。虞世南更有一首咏蝉名作:“垂绥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句句写蝉,句句又是在写人。句句写的是蝉的形体、声音和习性,而句句又暗示着诗人高洁清远的品行志趣,物我互释,咏物的深层意义是咏人。咏蝉包含着虞世南的为人为官之道。李商隐的《蝉》正是以蝉自况,借蝉栖高枝、饮清露喻己志高洁、行清廉,蝉的“徒劳费声”和“碧树无情”喻宦海险恶、世道无情,诗人官卑禄薄、梗泛飘泊、孤寂无援、悲愤无告的人生境遇在这一蝉一我、亦蝉亦我的短短40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生穷愁潦倒的贾岛,以病蝉自况,这是他才高命蹇的喟叹,病蝉的“折翼”、“酸吟”喻仕途的坎坷、生活的穷酸,尽管贫贱,仍能不以俗厚而自薄,不坠污浊而自清。一个奔波辗转、潦倒淹蹇的穷酸书生相跃然纸上。
当我读到骆宾王《在狱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时,咏蝉,写蝉的欲望愈发强烈。山里出生长大,长期以山为伴的我,对于蝉的外形习性,以及蝉虫生存的周边环境等,我都熟记于心。
蝉虫羽弱,单蝉声微。曾有多少倚山而生,靠山生存者,宛似这山中的蝉虫,处于有志难申,求助无力的窘迫处境。尚在初中时代,我就曾发誓,长大以后,要学这大山蝉虫之本性,清白高洁地做人,为黎民百姓,为正义、公平当吟唱时即吟唱,该发声时就发声。
在故乡,也有相当多的人不喜欢“知了……知了……”的声音,因为客家人将“了”当着“败”和“毁”如果出门做生意的人,最忌讳蝉虫当头的鸣叫,故而会择时避开这“不祥”的预兆。而我却从来不信,而且对于蝉虫有着一种格外的喜爱和热衷。因为我喜欢与它们一道唱出对生命的彻悟,在我浑浑噩噩,恹恹欲睡时勉我心智,励我行为;在我心烦意躁,怅然若失时,催化我内心的淤积。所谓坚韧不拔,知了不知,但人有知,所以就有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说。人世间可以忽略的东西太多了,可以发现的东西也太多了,然而,听蝉的兴奋、感动和自省,却未必人人都懂。蝉一生,仅仅是为了短暂的歌唱,却能够忍耐无尽的痛苦。而人呢?此中韵味,只有安坐下来,细细聆听。
——乙未年夏作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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