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碗,瓷镇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黑色粗瓷小盏。若非逢了小镇乡人置办流水酒席,要用到它来作“蒸碗”的盛载,甚或就忘记了还有它这样一种物件的存在。
而当我再次看到小黑碗的时候,它们正静静地侧(音zhāi,意:斜着)歪在旧居的窗沿上。
回乡之前,就已经知道小镇在搞老街改造,说是保护。其实,这保护是为了搞旅游开发。对于“开发”,我是懂得的,多是打着各样开发的名头,进行商业化的改造和运作,在给人们带来经济利益的同时,也让原本纯朴的东西失去最为本真的味道。对于这样的开发,于内心来说,我是排斥的,却又无力改变什么,只能用冷的眼,去静观它的变或不变。
趁着老街开发改造未完之际,我便想再去看看那些记忆中的故旧院落、逼仄小巷。因为,那里有我所熟悉的大杂院儿、租住过的旧居,以及在那里曾留下许多快乐记忆的童年。
那天傍晚,我领着儿子,在已被工人们挖得不成样的老街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艰难穿行,为的便是带他去看我小时曾住过的院落。那所院落,在我写的文字中曾多次出现过,喜欢读我童年故事的小儿,更是极难得地欣然愿意同往,想去探看那到底是怎样的一处院落,竟能引得我如此怀念常写起它。就如同我读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去了绍兴,就一定会想去他的“百草园”看看,见了他的私塾“三味书屋”,便想着先生亲刻有“早”字的课桌是否还在。
可惜的是,我住过的旧居,只是小镇的一处普通院落,因了久无人住的缘故,早已是屋顶坍塌,窗棂缺失,显得破败不堪。我们一入小院儿,一股浓重的霉腐味儿便扑面而来,充斥了整个鼻腔,让你感受到时光的无情。只那院落正屋的门楣上,那“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的标语依旧尚在,虽失却了往日的火红色彩,却能使人从那斑驳的标语里,感受到属于那个革命年代的火热与激情。
整个院落,唯一存着生机的,则是居于院子西北一隅的那株石榴。除了依旧浓绿的叶子,几朵或红或黄的石榴花也在枝梢艳艳地开着,已经花败膨大成果的石榴,则压低了生机浓绿的枝头,给人以无限美好的期待。那石榴果咧嘴傻傻地笑着,似是在等故人到来。而那艳艳地开着的石榴花,则像是着了红、黄裙裾的女子,在枝梢尽情舞动,用怒放的裙摆,给世人吟诵“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空叹。
我记得,那写着“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标语的上屋,所住着的是一户“蔡”姓人家,和我的母亲还有着“干亲”关系。因着这层关系,我得管那家的男女主人叫“舅”和“妗”。他们家一儿一女。小的是儿子,与我哥同龄,却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只记得他常带着院子里的几个孩子用纸弹枪玩打仗。大的那个是女儿,唤作“蔡冰”,身材高佻,婀娜怡人,俨然是我心中的美女标准。当学了崔护“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后,我便以为那与桃花相映而红的,该是蔡冰姐姐那样的人儿才对。只不过,小院儿所能有的只是火红和嫩黄的石榴花,而没有粉嫩如腮的妁妁桃花。也更不知那个叫“蔡冰”的婀娜女子如今嫁与何方,若她有女,她的女儿也该是如她当年那般的二八年华,娇艳如花了吧!
而东屋所住着的,刚是一户“章”姓父子。男的年岁稍大,有些谢顶,依着乡俗,我们自是以“伯”相称。其子年岁约十六七,瞳仁略歪,我们唤其为“哥”。他们与我家一样,同为租房客,只是来得稍晚些罢了。大家在一个院子住久了,熟络是自然的,我也由此知道了他们的姓是“立早章”,而不是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弓长张”。而于我来说,姓“张”或“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有个好手艺儿,会利用自砌的黄泥烤炉,烘焙出香甜美味的月饼和酥脆好吃的饼干。
与东屋相对的,便是当年我家所租住的西屋。三间瓦屋,两扇门板,窗棂如今早已经脱落不知所踪,昔日我曾常坐的红石门礅,也早被岁月的尘所覆满,只静寂地守在那里,似在用无声来诉说时光的荏苒。
不经意,我的目光落在那脱落了窗棂的窗台之上,三只小黑碗就那样随意地侧歪着,只在碗沿上折回一束黯然的光。那光,像极了幽怨的眼,你只看它们一眼,便再无法躲闪。冥冥中,它们似是在等我到来,穿越时空,为的便是此刻的相见。
我被那三只小黑碗震撼了。走近,细观,上面带有土、沾着泥,是被从某处挖出来的模样。而在近前,在山墙旁边,就有一堆新掏挖出来的垃圾土,与小黑碗上的泥土颜色一致。我始明白,这是翻修房屋的工人在整理院落时,将原本堆在山墙夹道中的旧垃圾土掏出来清理走,却无意间发现了这三只小黑碗。于是,就随手将它们摆在了近前的窗台上。许是把它们当成了尚有些价值的旧瓷,待放工时把它们带走,也或者就是觉得这好好的碗,被当垃圾一样清理倒掉觉得可惜,暂且将它们摆在窗台上,给它们一个待人拾取的机缘。
而我,在此时到来,来看我的旧居,寻我儿时的梦。就恰遇了它们,看见它黑色的碗沿儿上所折回那一束幽怨的光。当一看到它们,我的目光便被定住,定在那束光、那些陈旧、那段过往里,无法自拔。唯一的念头,便是要带它走。
我去拿碗,全然不顾了它的脏,像一个小偷。从三只碗中我挑选一只品相最好的,拿在手中,如获至宝般满脸兴奋。
儿子问我:“你要这么脏旧的小碗干啥?”我故作神秘地告诉他:“你可别小看这碗,它至少都有好几十年了,这可是绝对的手拉坯瓷碗,别看它其貌不扬,却是纯手工制作,煤窑烧成,比当下咱们所用的机制瓷碗可要贵重多了。儿子这才将方才脸上的不屑放下,缠着我讲与这小院有关的故事。
透过脱落了的窗棂,我指着墙上所贴着的“嫦娥奔月”纸画,告诉他:“那画可是当年你奶奶贴上去的。而就在堂屋后墙边儿,原来是摆着一张方桌和两张太师椅的。夏天时,那张桌子下的地砖上,就常会摆了你爷爷买回的几个大西瓜。想吃时,就一刀切开,一人拿一只小勺快乐地舀着吃。”
正说着,一抹斜阳的余光恰好照在我脸上。我想,此刻我的脸上,定该是陶醉的模样。
而此刻,面对着满目的陈旧与破败,我便只能到回忆里去找寻那段幸福时光。不久之后,这里将会被改造,成为供人游览的展厅,或是变作某家商铺、小馆。我再来探看时,便会无端多出许多繁杂和商业气息,再难从中找寻到一丝旧时光的踪影。
想至此,我便想着能尽快带着小黑碗逃离。而我所要带走的,便不仅仅是一只小黑碗,而是一小碗难舍的旧日时光。
边走,我边在想:这小院无论怎么改,院角的那株石榴树该是会被留下来的,成为这院落所经岁月的一个见证,年年岁岁开着它或红或黄的花,迎来送往进这小院探观的游人。只不知,他们会否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叹。
拿着那只小黑碗,我有失落,也有欣喜。进得家门,便迫不及待将那碗拿给母亲看。母亲问我:“从哪儿弄了个小黑碗?还当了宝贝一样捧着。”我告诉母亲:“这碗是从东大街咱当年住过的旧宅里弄来的,那院子现正在改造,待我下次再回来时,怕早已经改了模样。所以,我才从住过的老屋窗台上拿了这只小黑碗,当作是对过往的一段纪念。”
父亲从外面回来,恰见我拿着一只小黑碗在不停洗刷,一脸的不解。问我道:“一只破碗你不停捣鼓它干啥?咱家还放着不少小黑碗呢,是当初为了给你们结婚办酒席,专门备下做蒸碗用的。如今这红白喜事儿办席大家都去酒店了,小黑碗就再也用不着了,你要是喜欢就给你拿些带走。”
我笑笑,未作回答。
父亲如何会知道,我所洗刷着的,并不仅仅是一只通常意义上的小黑碗,而是盛装着我童年往事的碗钵。我从那碗中所盛着的水里,能看到我童年的影子,那晃动荡漾着的水波,便是我从旧居里舀回来的旧时光。
如今,那只小黑碗,正静寂地安放在城市蜗居里我的案头上,成为我永远的纪念。闲暇时,我会为它注上半碗水,静静地看。
看那碗、那水、那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