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早就到了,而我却全然不知。
我过于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我从这个房间走入那个房间;从这本书读到那本书;从这个故事编到那个故事。 我在这中间厌倦了。可不是么?眼前的墙壁是如此呆板,所读的书籍也往往使我有如隔世,而我所编写的故事则更只有苦闷的发泄。有时虽然也把世界想象得无限美好,但我却愈来愈觉得,那是世外的东西,而且是过于晶亮莹洁了。
——我坐在房间里正这么想着,却不觉飘然走神。我的思绪冲破了我固有的精神圈子,走入了一个我久已隔绝久已陌生而又久已向往的茫茫世界,于是我便想在那个世界里找到童贞,找到友谊,找到鲜花与爱情。我还想在那儿找一个人来向我倾诉我也向他倾诉……然而,我沉溺于自己的世界确实是太久太久了,我便只有孤寂和烦恼。我虽在那一个世界里进行了遨游,却并没有找到比我现在所熟悉的这个境界里更为新鲜的东西,也并没有想象出一个有更多生气的童话,于是我便要在这沉寂呆板的氛围中睡去了。
可是,突然间,我的耳际似乎响起了鸟翅的拍击声。我疑惑地抬起头,果然有一只鸟,一只有着金黄色羽毛的,我不知其名的鸟。它是怎么进到我的房间里来的呢?从西边、过中门,入北室?——我这么想着,忽而就高兴了。
是的,我高兴。因为我明白,大约是春天到了。它是从春天里飞来的。它给我的沉闷带来了生机;它给我的单调带来了点缀;它给我的呆板带来了富有生机的色彩。它真正令我激动,于是我高兴——我要留它作我亲密的朋友;我要用盛情来接纳这大自然馈赠的不速来客。
可是那鸟儿很惊恐。它拍击着翅膀,急躁地在头顶上盘旋。它睁大了它的不安的眼睛,欲要在四周找到一条飞向原先自由天空广袤世界的缝隙。但是它不能。我的北窗头的百页玻璃透着一线亮光。它朝着那光亮飞去,但是它不能出去。它扇动着翅膀,而翅膀却沉重了起来……
终于,它停落在我房内的一根挂衣横竿上了。我趁机仔细地打量它——多么漂亮啊!简直是一只仙鸟,简直是一个精灵。它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什么。良久良久,它闭起目,仿佛是变得安静了——我暗暗地感到宽慰:它留下来的。它会爱这地方的。它具有仙的灵性人的情感,一定会成为我亲密的伙伴的。
可是,在这时,窗外仿佛隐隐地传来了它的同伴的呼唤声。我疑心这是我的幼稚幻觉,可它却强烈地躁起来。忽地——那是多么令人惊骇的一瞬间啊!它闪电般地向窗头百页窗中的光明冲去:“啪”、“啪”,那声音极其响亮。我的心猛然一抖,霍地从椅子上弹起,就看见有几根羽毛从眼前飘落,我以为它一定会知难而退的,可是它不,它再次向窗头的光明中冲去,第三次向窗头的光明冲去……它似乎抱定了什么信念,它似乎抱的是一死的决心。
我这时忽然明白,我曲解了它。它是一只迷失了自己的世界,误入了这个陌生的斗室的鸟儿。它的本性,是无论如何要在天空中翱翅的。我想要留它下来,难道不是幻想么?
但小鸟终于又疲倦了。它回到横竿上,羽毛已经披散。它失去了从前的光洁,俨然成了一名斗士。我望着它,久久地望着它,却也渐渐地望得疲倦。我闭起目,昏昏地睡去了。
然后,那鸟儿却似乎有意教我不能睡得安稳。朦朦胧胧中,它的膀子始终没有停止过搏击——我睁开眼,便有一支利箭射上窗头,闪入了光明之中。一次又一次,它撞得更加厉害,更加迅猛,更加激烈。它疯了似的,碰秃了它的头,碰红了它的眼,碰出了它的血……它似乎非要拼尽了最后一丝气息。我不禁惧怕起来——放它出去吧!我决计送它走了。我掀开了帘,大天了窗——咦呀,外边的世界绿茵茵的。
我被那世界的美丽震慑了,我被那微风的醇香熏醉了。我看见蓝得发紫的天空,仿佛是本读不尽诗行的书;我看见树丫上绿莹如玉的新芽,好象是饱含着诉说不尽的神奇生活;溢流的清溪,横亘的青山,千里绿野,百鸟翩飞……锦簇花团,编写着一曲生活的壮歌。
我立在窗前,痴迷着,魂儿便不觉要飘出窗去。可是,我回过头,那鸟儿却又愣愣地在横竿上立着。我正要为它发出欢呼,它却出人意料地变得犹豫了。它在窗前迟疑了起来——它被关得太久了么?它是被外边的景致弄迷糊了么?它又用它的头在窗头的玻璃上试探着寻找出去的缝隙。它已经不知道出去了。尽管我在心底为它努力,教它拐弯,劝它低飞,然后再从窗头下直窜向云天。可它不能明白。它不肯低飞。我看得焦急,就用竹竿去赶它。我将它逼到一个角落,把它捉住了。我把它送到窗外,张开手掌,它便“嗖”地一声,向蓝天里窜去了。
但是它又没有迫不及待地飞得老远。它定定地落在我窗前的树梢上,抖了抖羽毛,抖落了懵懂,抖去了惊恐,然后,它镇定了。快飞去呀!快向蓝天飞去呀!——我这么催促着那鸟儿,那鸟儿却忽地转了身,望着我的窗,陡地发出一串悦耳的呜叫。啊!那简直是一个宣言,那简直是一曲高歌,它穿破蓝的天空,回荡在宇宙之间。蓦地,那叫声又停歇了——
瞧,那鸟儿飞到天空里了;那鸟儿飞去云端里了。它欢呼着;它歌唱着;它翱翔着;它象精灵
我的心胸忽然变得豁然开朗。我明白它要唤我而去。我的魂灵蓦地飘出了身窍,轻轻地飘到了天空。我的书、我的故事,也化作了一朵一朵的白云。我携着它们,飞向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