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多情的,而且有些情不会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流失,更不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特别是某种亲情,越是久远越是思念。
每年的清明节我们一家人都会去段家坪给我爷爷上坟。段家坪离池河镇大约七八里地,从小镇背后的黄土梁翻过,就会看到池河水环抱着一个秀丽的村庄,村庄背靠青山,西边有陡峭的山崖,名曰燕子岩。东面有一山沟与池河交汇,人称小溪沟。村子的周围是一大片平整的水田,那就是段家坪。从某种义意上讲也算是我的老家,虽然我没在这里出生,但是我父亲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也是我母亲的娘家,也是外婆曾住过的地方。
也许是我没见过我爷爷的缘故吧,虽然每年来祭拜,可心里倒是对外婆的缅怀更多更浓一些。
段家坪早已没有了一户姓段的人家了,基本上住着三大姓氏,胡家,谭家和邱家。我爷爷是解放前夕从小溪沟来段家坪给胡家打长工的,解放后才分了田地和胡家的房子在段家坪安家。一九五二年我父亲又参加了工作,去了池河镇上的供销社。母亲姓谭,娘家也就在段家坪,所以段家坪注定和我有着血肉的联系。我虽出生在池河小镇,却对段家坪有一种很深的情怀。
从我记事起,妈妈就爱带着我哥和我常去段家坪,每次走到燕子岩的时候,就远远地看见一大片水田中间的几间瓦房,其中夹杂两间用青石板盖的房子,那就是外婆住的地方。每次我们到了外婆家院门口的时候,都是外婆第一个出来迎接我们,而她总是会从她那长满皱纹的手里拿出两块芝麻糖交到我们手上。进到家里以后,外婆就会去厨房给我们冲上一碗土豆糊,加点红糖,在那个年代那就算是最好的食物了。
一九六七年发生了“武斗”,母亲怕我们兄弟俩呆在镇子上不安全,便把我们送到外婆家住了好一阵子。谭家是个大户族,表哥表姐表叔太多,也很难分清辈份,我们兄弟年龄小,也就按年龄段和其他的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有些小伙伴辈份要低一辈,管我们叫表叔。反正只要是谭家的,我们都去吃过饭。也跟表哥表弟们一起放过牛。呆的时间长了才知道,外婆和外公单独过,大舅一家人,三舅一家人,二舅家只有两个表哥,二舅在台湾。其他的都是远房的亲戚。渐渐也才知道,外婆家很穷。外公年龄大了,走不了多远的山路,只在河边砍点湿杨柳条做柴火,自留地里也没种多少蔬菜。所以在外婆家一般都吃蒸红薯。很少有菜,常吃的也就是一碗塌辣子,而且用石窝直接放到饭桌上。因为我们小也不懂事,总是和小伙伴们到处乱跑,哪家饭好了就在哪家吃。看到大人们夜里在打谷场露天睡觉,我们兄弟俩觉得新鲜,也非要跟他们挤着一起睡。
那时候,夜里天空上的星星很亮很亮,躺在玉米壳上,听着大人们讲,哪一颗星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故事,讲得最多的就是牛郎织女星,七娣妹星,大路星,启明星。到了天要亮的时候大人的就指着发白的天空说:“要开天门了,天兵天将要下来了。”害得我们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会,也没见一个天兵天将下来。
有一次几个小伙伴叫我们一块去地里摘绿豆,让我们也拿上背篓,说是交到队里把工分记在外公家的工分手册里。我们也不懂这些,反正有一个大表姐领头,一切都听她的。
到了地头,我们也不会摘。大表姐就教我们,她说:“你看那种黑了夹的绿豆,就是要摘的,要是都是绿色的就是还没长好,等过几天再摘。”于是我们就按大表姐说的去做,到了下午,他们都摘了满满一背篓,而我和我哥摘的加起来才半背篓。这时大表姐叫大家都来帮我们摘,一会功夫,就把我们的背篓也装满了,当交到队里保管室才记了二分的工分。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成天在外面干活,具体在那干我不知道,反正每天早上背着锄头一声不响地出门了,到吃饭时间又一声不响地回来了。下午就去河边砍柴。外婆耳背,不爱说话,又是小脚,早上起来烧火做饭,把洗好的菜和红苕就放在灶头上的挂筐里,我们在外面玩饿了的时候就常常取下几个生红苕吃。每天我们在外面玩多久,外婆也从不找我们回去,反正每天,天黑以后就回外婆家,外婆也从没说过我们的不是。从表面上看,好像外婆不关心我们。但是,在心里总觉得外婆是对我们最好的。这种感觉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浓厚。
也许是那个年代家家都很穷,大舅和三舅家子女多,所以在二个舅舅家吃饭很少,反倒是房族的几个舅舅对我们兄弟特别好,每次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把我们兄弟叫过去吃饭。
外公大约是一九七O年去世的,此后外婆就跟着三舅一家人一起过。三舅家人口多,外婆在三舅家吃不好饭,外婆老了,牙也掉光了,吃不了硬饭。后来我母亲就把外婆接到镇上和我们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外婆很节俭,冬天烤火的时候她都不会放很多的木炭,我母亲老责怪她经常把火烤灭了也不知道添炭,可外婆说她不冷。她经常要帮我们做饭吃,可是我母亲就是不让她做,因外婆炒菜用油很少。后来外婆就守在灶门口负责添火,从此灶门口的渣渣草草,树皮木屑全都捡起来放灶里当柴烧了。外婆常对我们兄弟二说的话就是:“你们兄弟二人长大了,记得到安家塘来看我,我会保祐你们发大财!安家塘那里有个大坪坪。”当时我们也不懂她说的啥意思,后来母亲才告诉我们,安家塘是谭家的老坟山,只有谭氏家族的人才能埋在那里。将来外婆仙逝了就会埋在那里。
按理说外婆每顿饭也吃不多,也没什么额外得花销,我们一家养活她也不是很困难。但是,俩舅舅和几个表哥总是以看望外婆为名,隔三差五地来我们家吃饭,那时候居民粮食都是定量供应,家里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再加上他们轮番来吃,最后只好又把外婆送回段家坪。
送回外婆以后,大约有一年多时间外婆就去世了。外婆去世以后,渐渐地就很少再去段家坪。
改革开放以后,又开始恢复祭祖了,大约从八二年开始,我父亲才带我们去爷爷的坟上祭拜,以后每年清明节就去一次。八九十年代去段家坪还能看到很多熟悉的房族的舅舅和表哥表嫂,慢慢地那些人不见了,时常会从母亲的嘴里听到,某某舅舅去世了,某某表哥搬县城里去了,某某表姐嫁人了,那时我们都在外地工作,自然也赶不回来参加这些事情。也只有清明节回老家一次。再到段家坪,仿佛段家坪冷清了很多,虽然楼房多了,可是人口少了。起初的几年还能看见外婆家的青石板盖的房子,后来又改成瓦房了,再后来周围都盖成水泥楼房了,要想看外婆家的房子得要去到楼房后面才能看得见。
当年外婆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杏子树已不见了踪迹,房前屋后的果木林也消失了。大片的水田也支离破碎,到处都是新盖的楼房。但是无论周围盖了多少楼房,每当我去到段家坪都会不由自主的向着外婆住过的房子张望,明知道看不见,也明知道不再是青石板盖的房,可在我的脑海里就是无法抹去当年的印迹,虽然每年清明节我们一样会去安家塘外婆坟上去祭拜,可在心里一直记住的依然是外婆曾居住的那两间房子,仿佛外婆的魂魄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