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看到樱花飘落,却写不出一句诗行。濛濛烟雨中,一瓣,二瓣,三瓣……无数瓣,飒飒从我眼前轻轻飘落。我伸出手,东边去接,它又西边落下;我西边去接,它又东边落下。它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忽上忽下,飘动倏忽,游离无定。我无法准确判断它飘落的方向。短暂的努力之后,竟只呆呆地看,看它们残骸落地,看它们跌入泥中,看它们污浊满身,看它们玉殒香消。看着看着,泪水竟盈满眼眶,兀自神伤……
我是个善感的女人。在这个春意飘忽的季节,忽然多了一份对自然的眷恋。常常,驻足于残雪未融的角落,把滚烫的手覆上去,让寒意顺着纤细的指纹,一丝一丝地导入我的血脉,传遍我的全身。顿时,燥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仿佛醍醐灌顶,从混沌中苏醒。身边的树还是最绿的树,身边的人还是最亲的人。太阳依然挂在林梢,数着我日渐增长的白发,呵呵地笑。说,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
太阳没变,日日耸在办公楼前的那棵雪松也没有变。它挺过寒冬,摇过冰凌,把一串串松果萌发。那松果,像麦穗,但没麦芒。春阳里,它总是那么温和,腼腆,文静得像我们班前排的那个小姑娘。每天,我夹着书本去上课,它横斜在小路中央,我须得低头才可以安然走过。回头望一眼,它依然文静地目送我。上完课,我悠闲地站在松影里,深情地凝望。看那么娇嫩的松果,紫紫的,绿绿的,柔柔地迎合我,沉静的心便春水般漾动,仿佛回到烂漫的花季,整日整日地雀跃,没有丁点儿忧思。
现在,我的双腿如同灌了铅。身子如同施了魔。一动不动,定格在樱花林。樱花的残骸一树一堆。远望去,仿佛花冢,埋下一段春色的梦。这个梦太短暂,太绚烂,太招人艳羡。大同的世界如何能容下樱花的一己之丽。淅沥的春雨摧动着,瑟瑟的春风吹落着,僵冷的泥土埋葬着。樱花鲜活的生命便这样消亡在雨季里,空落的枝头残留着斑斑花迹。
记得,第一朵樱花的开放,是在工业大学的校园里看到的。那次,去西安开会。休息时间,我们一行三人在校园散步。走着走着,忽然被一树花苞吸引,急匆匆奔上前去,辨认花的品种。
“是桃花!”,我们最终得出结论。因为叶子类似桃叶,花苞类似桃苞,颜色也是桃红色。正当我们围树啧啧称叹时,一个小姑娘大声嚷嚷,
“妈妈,妈妈,樱花开了!樱花开了!”
她站在树的阳面,指着一朵刚刚盛放的樱花,给妈妈看。还时不时把鼻尖凑上前去,闻闻樱花的味道。“哇,好香啊!”说着,她夸张地大张嘴巴,身子呈倾倒状。然后,双手背后相扣,弯着小腰,围着妈妈跳个圆圈,围着爸爸跳个圆圈,便又把鼻尖对准那朵樱花,深深地吸。我们都看呆了,童话般的世界,真美!樱花,姑娘,妈妈,爸爸,多么温馨的画面,流淌着平平仄仄的韵律,在春天的校园里轻轻荡漾。
“嘎————”,刺耳的汽笛声!我们回头的瞬间,那个女孩便在一辆黑色的轿车后飞起来,在马路中央飞起来,带着一个桃红色的樱花梦,飞到遥远的世界。
一切都静止了,连同那满树的樱花苞。听不到一丝呼吸。我的心被揪得好痛好痛。她,眨眼间,怎么就会离开樱花?怎么就会跑上马路?该死的汽车为什么不长眼睛?可恶的司机倒车干什么?这一切难道是冥冥有定,花一样的生命就该这般消亡?
教授还在喋喋不休地作报告。好像说人应该珍惜生命。但,我的脑海中全是女孩的镜头,嗅花,跳舞,飘飞,血泊……
开会归来,我开始留意周围的树,特别是那些樱花般的树。才发现,我们生活的地方,竟然也有这么多樱花树。家属区大门两侧全是樱花树,新建的小区到处是樱花树。它们还没开花,它们的身旁也没有嗅花的小姑娘,只有零星的花苞单调地挂在树梢,春风中飘摇。
而我,在土坎上,却分明看到大簇大簇的迎春花,在春风里盛放。黄得如金色的小花缎面,在暖阳下熠熠闪光。我拿起手机,不断变换角度,给它们拍照。拍它们的花苞,拍它们的羞赧,拍它们的袅娜。我怕,怕这美丽的鲜花转瞬即逝,悄然零落,留下一地残骸让我独自伤悼。
迎春花最美的笑靥存留在我日日携带的手机里,我随时可以一睹它的芳姿。现在,迎春花早已零落成泥,满枝油油的绿叶单调地飘在我日日上班的路上。
如同玉兰,它一层一层地凋零,香味一圈圈地淡去,但我同样用手机存贮它们娇美的风姿。我可以日日看夜夜想,从而获得一种心灵的慰藉。
这段日子,我忙到骨头里。把自己埋进教本里,埋在作业中,埋在一个个教学设计的纷乱的头绪里。眼睛愈来愈看不清楚。匆匆上班,匆匆下班。忘记樱花,忘记小姑娘,忘记大自然的物候变化。
是雨,是一场刷新天地万物的春雨,让我留意到满世界的樱花。可是,我留意樱花之时,竟是它纷纷凋零之日。
樱花,我眷念的樱花啊,我刚刚认识了你,还没来得及数清你的花开有几瓣,没有算清你的花期有几天,没有丈量你的香味有多浓厚,没有用手机定格你最美的容颜,你怎么就弃我而去了呢?潇潇暮雨,凄凄北风,留一杆碎叶,吹一地残红,给我伤悼,给我默哀。
告诉我,我该怎样珍惜了你啊?红尘之中,如何让我从繁忙之中,俗务之中,抽了这凡身出来,与你窃窃私语,与你喁喁长话?
樱花无语,樱树无语。看看路边,一群群暮归的学生,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正愣神间,女儿便蹦到我的面前,钻进我的伞下。看着女儿有点陌生的笑脸,我紧紧地抱住她的肩膀,走进樱花落雨的季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