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家养的鸽子,很多只,我数不清。
新月放飞鸽子是定时定点,很有规律,我曾幼稚的替他担心那些鸽子会一飞不见了踪影。新月倒是不担心,他说,鸽子总是飞来飞去的,飞多高多远,最后还是会飞回来。我不信,新月不理会我。终有一天,我看到新月哭了,也不是那种和我差不多一样的大哭或者抽泣。我看到他眼圈红红的,脸颊上有潮湿的痕迹,猜想着他一定是很难过很伤心。
一般,新月家的鸽子放飞三五天后,都会一只不少的飞回来。每当这时,站在老屋的房顶上,我都能瞧见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浮着骄傲的笑。他还会故意冲我摆摆手,好像是戏谑我的担心是多余。新月不让我碰他的鸽子,那些鸽子倒也很解他的意图,就算是我站在鸽子群里,它们也和我有些生分。我伸出手,也没得一只会落在我手心。那时候,我真的很希望我的肩膀上能像新月一样,落一只鸽子,我好想让我的唇角微微上扬,丢给新月一丝骄傲的笑。
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个外乡人,衣着挺干净,一看就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说话像是鸟叫,语速很快,听不清楚,他故意放慢速度,还要重复几遍,竖起耳朵专心听,才能理解个大概意思。也不知道那时候是听力有问题,还是那人故意拿捏腔调,别说我们小孩子听不明白,就连那些大人们听几遍,还要相互讨论讨论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尤其是女人们,叽叽喳喳的,一人学一个腔调,都还不服气谁,非要说自己翻译过来的方言准确无误。她们尽管议论她们的,最后结果还是男人们包揽了定论。派一个人出任代表,去和自称是来自长江边上的南方人交谈。这时,小孩子都停止了嬉闹,女人们也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直愣愣的把眼睛聚焦在两个人身上。那场面,真是可以用鸦雀无声来形容。孩子们,多是好奇,女人们,都是好事,好留下个饭后嘴巴里闲聊份的话题。只有男人们,显得庄重严肃。
我还记得乡下,始终是在我梦里的,还是魂牵梦绕般的,有时候会突然让我在夜里醒来后,久久不能入眠。
先来说说乡下吧。
乡下一般都是这样,谁家的'亲戚,乡里乡亲的人们都认的,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整个村子都会惊动。包括那次来的外乡人,他只是来村子看望一个人的,却好像是把一只炸弹丢在不起涟漪的池塘里,响起一声闷雷。
古街,旧巷,老屋,在我和林梓诚多年后再回来看时,早已是不复存在。村子里新放宅基地后,老屋变卖给邻家的叔叔了。那屋子姓氏虽没有更改,却换了人家。后来,邻家叔叔开了厂子,赚了钱,老屋就夷为平地,再后来,起了一栋三层洋房。
乡下那时候是有电灯的,不过就是常常停电,很多个夜晚,都是点亮蜡烛。电话有没有不知道,就是有也可能是在公社里,那时候还不叫镇,叫公社,还叫过乡,合乡后就并成了镇。楼下楼下电灯电话,真是儿时的梦。不过,这梦就在我被外乡人带回到父母身边后成为现实,从此,这个梦就到了尽头。
从那个外乡人来过后,我再没有登上过老屋的房顶了,新月家放飞的鸽子再也没有飞回来。
说来也怪,我一直不太记得我是怎样离开乡下的,很多次,我想要安静的想起从前,每到思绪漂游到最初的离开时,就设了卡。记得祖母哭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插上门,把脸埋在被子里,大声哭泣。她的心里有多少不舍得,就会被多少泪滴淹没。在很久以后的一天,祖母被父母带离乡下,祖母仍是落了泪,不过,已不是中年妇人时的放声大哭。还记得,那些鸽子,新月家的那些鸽子们,竟然会把那个外乡人团团包围,怎么也不让他牵我的手。可怜了那个外乡人,手上,胳膊上,脸上,凡是裸露的肌肤,无一例外,都被鸽子啄了个遍儿。
鸽群是怎么也驱散不开的,任凭新月怎么唤,不起丝毫作用。新月抡起一根棍子,赶撵着鸽群,仍然不起作用。
其实,说到鸽子,心里头倍感心酸。林梓诚相对于凤凰,不就是生养在凤凰的一只鸽子么?我也一样,十二岁那年被带离乡下,像鸽子一样飞来飞去。还有祖父母,怎么也没想到很久以后的一天,他们也会像鸽子一样飞来飞去。
我还是被带走了。后来,祖母说那些鸽子是跟着我一起飞走的,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的唇角微微上扬,却不是骄傲的笑,语言,哽咽在喉咙处,浸润在双眼的是潮湿,就像外面下着的雨。
从此,再也不敢亲近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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