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客老郎,听名解义,是个姓郎的老汉,半生以“麦客”为生。
于是定有人生问:“麦客”为何?
那便定会有人给你指指麦客老郎的家,让你去问他。
若是你真地问到麦客老郎的家里去了,那么他一定上下打量你几眼,然后点上一支烟卷,蹲在墙根边,院角边,深吸一口烟,然后看着轻烟在鼻前袅袅,再深吸一口气。那么你请好了,老郎这是要给您讲述他这个“麦客”传奇的赶麦经历了。
老郎说:“麦客啊,就是那些专门外出帮人收割麦子的农民们。喏,就像我这样的。”
这样说着,老郎的脸上必会露出自豪和骄傲的表情来。是的,老郎是个职业麦客,在十里八乡也是挂着名的,深得许多乡亲的敬重和认可。
老郎说:“以前啊,没有啥大机械收割,秋收全靠农民的一双手。咱西北庄户穷啊,家里的地不够养活一家老小。很多人家的男劳力都去外边做活挣钱了,家里的农活都留给女人们干。那秋收的时候一到,天不等人啊,手下稍慢点,一年的心血就白瞎了啊。这时候,就用的到我们麦客了。瞧瞧,我们做麦客的,个个身强体壮,而且个个都是好把式,利利落落地给人收割码垛,绝对不让东家操心的。”这样说着,老郎还拍着自己的胸膛,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便讪讪地解释道:“唉,现在是一把老骨头了,和年轻那会儿没得比,没得比呢。”
老郎说:“每年农历6月起,那风吹啊吹啊,咱这西北高原上许多地方的麦子就开始泛金了。那就是我们麦客该出发的时候了。咱们出门,行头简单,一个干粮袋子,一把镰刀,背一卷被褥,就结着伙地赶去麦收区。哎呀,那时候我们可真忙啊,割完了一垅,再割一垅;收完了一家,再收一家;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最远的时候,我们都跑到陕西去了。不过,老乡们说,陕西那边也很喜欢咱陇塬的麦客,说咱干活干脆利落,都抢着让咱陇塬麦客们去割呢。”
此时的老郎已经得意地吐沫星子横飞,便顺手端起手边的小茶壶,仰起头来,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然后抬起袖子,抹了抹嘴,长舒一口气。或者,会站起来,招呼着来客说:“走,咱到麦地里聊去。在那儿,我更自在些。”
老郎家住在村子的最里边,院墙外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老郎说他常常站在田垅边看庄稼地。于是,老郎又站在了地边上,极目环视起来。那眼神格外深情,那表情格外慈爱。庄稼地是庄稼人的衣食父母,而老郎对这份给予的理解就比旁人更加深刻了许多。
老郎会给来的人一边指着,一边讲着:“咱们麦客,要先懂麦子,然后才能收麦子。你看,北边那片旱塬,平时雨少风大,麦子都长得个矮,秆细,还稀稀拉拉的,收割起来就比较难;而山洼里的那块地,避的了风,麦子就长得好些。”
见着来客不住地点头称是,老郎便挺直了腰杆,甚至还有意向后仰了仰。他在等待,等待来访的人提问,问着各种关于麦客的故事。老郎准备好了,一如过去许多次被人提问一样。
果不其然,来人会用一种近乎崇拜的口气,央求着老郎给讲讲那些麦客的经历。老郎定会长舒一口气,两条腿略微分开一些,摆出一个“定”势来。毕竟,那话题足够悠长,那记忆足够悠远,一句两句,怕是无法诉及老郎的情怀。
老郎说:“自古就有人闯关东,那是被生活所迫;却没有多少人知道咱西北汉子闯关中,那也是被生活所迫啊。我记得那时我应该十岁刚出头的样子,站到麦子中间,生生就不见了人影儿。爷爷看着大家伙儿都去赶麦场,自己也动了心。就说服了家人,带着我,跟着大队的麦客们,出去赶麦场。我们一路往东走,就走到了关中。那关中果然是好地方啊,那麦子金黄黄的,风一吹,那摇头摆尾的,太带劲了!爷爷激动地胡子都在乱抖,拉着我就大步地走进田里去。那会儿,我刚学着割麦子不久,不敢蛮劲地动别人家的麦子,怕毁了人家的收成,只能站在梗上,看爷爷一个人割。哎呀,爷爷那会儿也是个出了名的好把式。他一边割,一边给我讲:进了地里,弯腰握麦,左手捏住麦颈,右手下镰;镰刀要从右往左割,再顺势一压,把麦子齐刷刷地铺倒;这样一路往前割,身后的麦子就会排成整齐的长绺。这样的割法,效率高,还美观。”老郎一边解说着,还一边比划着,举手踢腿的,把式十足。
比划得累了,老郎慢慢直起腰来,轻轻捶了几下,又说:“那年之后,我就开始自己下镰了。可别小瞧我是个娃娃,我的本事可大着呢。我不但模仿爷爷那样蹲着割,踢着割,还自己发明不少新割法,我的割麦速度,比爷爷都快了呢。队上的人都叫我‘小把式’。你不知道,我心里那个美啊!”这会儿,你相信老郎心里一定特美,因为你分明看到他向你抛个媚眼过来。
老郎向来的人示意,让陪他一起坐在田埂上,继续聊:“后来,爷爷老了,气力不够了,就让我自己去赶场。到哪儿,人家一听说是郎家的麦客,那都是热情相迎啊。我干活的时候,人们就围拢在田边看。大姑娘小媳妇也不少呢,看得我都臊了,感觉脸都发烫呢。不过,咱手艺在身,谁看着都不怕。等着东家给我指明了田块的四至,我就拿着镰刀,走到地中央。旁边就有人议论开了,说‘这小子要干啥?为啥不从地边割?跑中间儿干嘛去了?’其实他们不懂,中间的地里一般水肥充裕些,所以麦子个高秆粗,最适合拧腰扎子。割的时候,我左腿往前这么一伸,左手这么捏着麦颈子,右手握着镰刀,‘嚓嚓嚓’三刃子就是一抱,两抱就是一捆。我把捆麦直接摆在腰扎子上,最合适码垛子。我那‘嘁哩喀嚓’的利索劲,看得人们都惊住了。有的`鼓掌,有的吆喝,都夸我不愧是郎家的好把式啊。”老郎比划得越发起劲,仿佛自己就置身于待收的麦子中间儿,仿佛金灿灿的麦浪就在他身边激情翻滚着,燃烧着老郎心中的激情。
一声长叹之后,世界静了。老郎的双眸又向田地里深情凝望,仿佛眼前有一副卷轴,徐徐间,展开的便是那些激情燃烧的麦客岁月。
老郎说:“咱麦客挣得是份力气钱,咱就得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远,不怕痛。老把式们教过我,日头最强的时候,麦秆子最脆,最容易割,所以我们就常常在最毒的日头里割麦子。身上的衣服都被汗透了,但又不能脱,就那么焐着,那个又痛又痒的感觉啊,难受得紧。但咱手底下不能停,咱得一鼓作气,一来咱得保障东家的收成,二来也给咱自己争取些时间,可以去赶其他的麦场。赶麦场的路上,咱也是分秒不敢停歇。五黄六月虎口夺粮,咱得跟老天赛跑呢。就这样,我们边走边割,回家来,发现自己的脸都是金光光的麦子色了,哈哈。哎呀,那时候总感觉,能一直在麦田里那么割下去,简直就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了,啥累啊苦啊的,都被扔得远远的。”
老郎又停顿了一下,吞咽唾沫的当间儿,许是岁月翻过了篇章,许是命运改变了轨迹。
当然,话题仍在继续:“本来以为,这辈子我就是做麦客的命,我认了,我更乐意!谁知道,联合收割机代替了我们,人家那‘突突’几下,可比我们的效率高多了。这下塬里的麦子,轮不到我们割了。我们只好去那些收割机不容易上去的山地人家找生意。于是,许多的麦客们纷纷涌上山去,寻找肯雇佣自己的东家。地少收成薄,咱就得更加拼紧了干,好有时间争取多割上几家的。当然,我才不会就那么傻挤着,我去更远的地方,去割那些别人瞧不上的,不容易收割的麦子,比如有些地方旱些,麦子稀疏短小,下个腰都费劲呢,况且长得薄欠,也的确没有多少收成。我都不嫌弃,尽量努力给人家割好。一来呢,人家种麦子的需要我,我这算帮了人家,也是积德;二来呢,还是想尽量多挣点钱,养活一家老小。”
老郎的口气变得没有那么激昂,神情了暗淡了许多:“唉,谁曾想,再往后,农村开始推行退耕还林,退耕还草,提倡多种经营,唉!我们这些麦客就只好放下镰刀,回家了。嗯,就像你们城里人说的那个啥词儿来着?对,‘下岗’!我们也下岗了,哈哈!”
田里起风了,老郎下意识地把头别了过去,却分明能看到他眼中的闪烁。老郎拍拍来人的肩膀,说:“走,回去,进屋喝酒去。”庄户人家的诚意,大都在一杯酒里。返程的路上,依然有絮絮叨叨:“时代变了,到底是件好事,你看,人们都富裕了,孩子们不做麦客,也有其他的本事养活自己,还不用那么吃苦受累。好事儿,好事儿,你说呢?”看着来客频频地点头,老郎便背起双手,头里带路去了。
几杯热酒,热了老郎的胃,也热了老郎的心。他主动提议,要给来客哼一段小曲儿:“哎呦呦,一年盼个麦儿黄,不想婆姨不想娘,八百里关中麦卷浪,秦州的麦客儿摆战场!”
歌声嘹亮,悠远,唱的人心底敞敞亮,却发现,老郎的眼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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