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外的鸟鸣散文

时间:2021-08-31

  中午时分,阳光不是特别刺眼。春分刚过,长沙的气温还有点低,这样的阳光让人感到厚道,暖和,相信园子里那些花花草草们的感受也会跟人一样,适合于换下旧叶,长出嫩芽,或忙于各自的花事,也适合于远眺,适合内心归于恬淡的人晾晒那些可有可无的阴影。最好是什么都不去想,当然这很难,换一句话或许更恰当——什么都可以想,而又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你眺望的心情。总而言之,就是很放松的一种状态,这意味着你心里的那方天地正好和你看到的这方天地是吻合的。

围墙外的鸟鸣散文

  从六楼的窗台上望过去,目光掠过的是树冠,烈士公园的围墙,一处荒草杂乱的开阔地,稍远一点就是我多次在诗歌里写到的年嘉湖,湖的对面再过去是浓荫衬托的一座高达两、三百米的电视塔,若是往左侧看过去,除了高楼还是高楼。由于平时早已习惯这样的眺望,也就没有什么过多想要去描述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只鸟不同于往常任何一只鸟的鸣叫。以往光顾小区或在此常驻的鸟倒也不少,只是种类不多,最为常见的是灰喜鹊、麻雀、斑鸫、燕子、白鹡鸰、八哥、画眉,它们的叫声是很容易听出来的。听得最多的是灰喜鹊的叫声,“喳喳喳喳”像电脑键盘上正在快速敲打的回车键。麻雀的叫声尽管响亮但要单调得多,它叫的时候不会像灰喜鹊那样显得郑重其事,它只是偶尔兴致来了就叫上那么一两声,也不像我在乡下所熟悉的,乡下的麻雀大多是以群计,叫起来像炒豆子。有时我看到一只麻雀孤单地在窗台上蹦来跳去,不时拢起翅膀摩擦一下它的尖喙,然后忽地叫一声,飞走了,它飞走的样子像是有点仓皇,毛发若是蓬松的,倒像是风将它吹走似的。白鹡鸰在乡下的俗称叫“毛四婆婆,”很少鸣叫,就算是鸣叫也很小声,它的尾巴总是一翘一翘地,喜欢跳着走,总是在一个地方稍作停留就会悄无声息地飞走,直到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你的面前。再就是画眉,我经常在年嘉湖散步的时候听到它们的叫声,它们偶尔也会出现在小区的园子里。画眉的叫声清脆响亮,拖着很好听的尾音,甚是悦耳。闻其声却鲜能觅见其形,画眉大多在枝叶繁密的树杈间穿行。我见到过的画眉大多是棕褐色的,它们的眉像是真的用笔勾勒过,黑豆一样的小眼珠加上眉看上去像极描有白色边框的逗号。正因为比较常见,反倒不会过于在意。但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如此刻意地倾听过一只鸟的鸣叫,这种刻意足以打破内心的恬淡。

  它在围墙外的一棵玉兰树上,它的叫声前半部含混粗哑,后半部则尖细如针,有时它的粗哑和尖细交替出现,毫无规律可言,仿佛它在不断地运用多个声部发声,有时又有点像喘息,也有清亮的时候,但很少,容易让人产生多只鸟一起在叫的错觉。从树叶外围的动静来看,我确定只有一只鸟在叫,它仿佛飞了很远很久,飞倦了,终于可以找个地方停下来喘上几口气。刚开始叫得比较急促,一连串的发声,像一个因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而不远千里赶来的信使,这种表达的意愿是如此强烈,它不停地不厌其烦地述说着,语调坚定而又略带感伤,好像有点担心它的倾听者不相信它所说的。事实当然比这个担心更糟,因为它的鸣叫除一个对它所要表达的意愿一无所知的人在倾听之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它的鸣叫产生从未有过的兴趣,仿佛它是专门为我而来,这个念头在一瞬间将我抓住。可它到底想告诉我什么?隔着的窗玻璃上有一层薄薄的灰没有擦掉,它应该看不清我,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对于它而言我肯定是模糊的,甚至不存在。这样一想,它的鸣叫就是无心之举,它根本就没有去在意它的叫声会被谁听到。我为自己刚才的自作多情而感到有点羞愧,继尔是失落。再仔细听,这叫声在记忆的深处似曾相识。也就是说,我一定是在很久以前见过这种鸟,它无心的到来或许只是顺从了某种天意,也顺便唤醒一下我沉睡得太久的回忆。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对它的兴趣似乎又有了一个新的理由。

  我出神地盯着那棵玉兰树。树叶轻颤,它的叫声,让树上最后几朵枯败的玉兰花往下掉——那些落寞的旧时光,惨白中带着锈黄。我想我是在等着它飞离玉兰树,等着它越过围墙飞到楼下小区的园子里来,最好飞到那个小型游泳池旁边的草地上,那里的视野比较宽松,这样就能完完全全地看清它的模样。但我很快在等待中又一次感到失望,它似乎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飞过围墙的意愿。在听了好一阵之后,它开始减少鸣叫的频率。中间有好几次它甚至停止鸣叫,当我以为它有可能已经飞走而感到有点空落的时候,它又不失时机地鸣叫起来,好像是在证实我的判断是轻率的。这愈发激起我的好奇之心,我决定下楼走到围墙的边上去,当然,必须小心翼翼找到一个绝佳的距离和角度,或许能一窥它的真容。

  它到底会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呢?我一边下楼一边在心里想。从动静来看,它的体型应该和一只麻雀差不多,从它的鸣叫声判断,它的脖子应该比麻雀的要粗。这些其实并不重要,我更感兴趣的是它叫什么名字,有着什么颜色的羽毛,它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为什么不肯飞到围墙里面的园子里来。很显然,园子里面的树比围墙外面的树要葱郁得多,还有十来棵樱花树,正是开的时候,其中有几棵树开粉红色的花,靠近围墙的几棵开白色的花,满树满树地开,就算是没有阳光,整个园子也会被它们照亮。是啊,它为什么孤伶伶地在外面鸣叫,为什么就不肯飞进来呢?若是平时,这些树上经常有各种鸟飞进飞出,也是奇怪,这一会的工夫好像都销声匿迹了,连一只常驻的鸟都看不到。它们都去了哪里?这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中午。

  当我带着满腹的疑问走到围墙边时,它的叫声又停下来。我想它有时叫得太用力,一定是叫得有点累了,就算它是一台微型发动机也应该有转累的时候。我侧着身子从围墙这边仰着头寻找。这棵高过围墙的玉兰树枝叶稀疏,若是有一只鸟在树上的话,应该一眼就能看到。但是没有,看了好一阵,差不多每一片叶子我都用目光拨弄过一遍,都没有。这小家伙,一定是趁我乘电梯下楼时的工夫飞走了。这多少让人觉得有点沮丧,但我并没有因此死心,我将目光投向玉兰树旁边的那棵香樟树,香樟树的叶子要比玉兰树繁密得多,它离玉兰树很近,它的旁边则是一棵桂花树,它们紧靠着围墙的外沿。香樟树是长沙的市树,到处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时节正是它们换叶的时候,这棵香樟树已换不少新叶,鹅黄的新叶子又嫩又小,大多覆盖在树冠上,因此树冠部分几乎不用看,一目了然。如果这只鸟还在的话,应该处于稍稍低矮些的位置,也就是旧叶所覆盖的位置。原本想再凑近一些,但我马上打消这个念头,只是从稍微有点逆光的位置移动一下观看的角度,以便看得更清一些。为了不被它惊觉,我还凭借围墙边的一丛灌木作为掩体。

  我正在仔细察看香樟树的时候,它旁边那棵桂花树突然有翅膀发出振动的响声,细细密密的桂花树叶也随之摇曳。原来是躲在这里面。我终于看清它,是一只栗背伯劳。它侧对着我,它眼睛周围的毛呈黑色,到了头顶就变成了青灰色,腹部的毛是乳白色的,延展到尾部则有一部分与背部的毛一样呈现出栗色。这种鸟在长江以南也属于比较常见的品种,只是在这个小区的园子里极少见到而已。在湘西南的乡下,我见得比较多的是虎纹伯劳,它们的区别除了羽毛上的花色和纹理,其他都大同小异。难怪听声音似曾相识。此刻它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根小指粗的树枝上,树叶深处的阴影虽然浓密,但我还是看清了它的样子。我猜它刚才在闭目养神,而它的潜意识里一定有某种东西跳出来刺激到它,以致它突然警醒地睁开眼睛,身体因此失去平衡,为保持这种平衡,它不得不扇动一下翅膀。

  对于我的窥视它一无所知。在稍稍抬了抬头之后,它又开始鸣叫起来。这次的叫声与开始时的叫声相比,婉转些,但还是能比较强烈地感受到某种出于急迫的心理。我的好奇之心到这里似乎都有了答案。

  就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我又听到别的鸣叫,这叫声隐约从我的身后传来,应该是别的鸟在飞翔中发出来的。

  栗背伯劳的叫声随之戛然而止,仿佛它的叫声是一根长满叶子的树枝,而就在这根树枝像手臂一样伸展的时候,却被一把突如其来的利斧给斩断了。与此同时,它振翅而起,树叶像激起的水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只一眨眼的工夫它就飞离这里,向着年嘉湖的方向,类似于一种奔逃。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它已经在我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我听到的鸟鸣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从我身后的上空,一拨又一拨的鸟飞回来了。它们是灰喜鹊、斑鸫和八哥,只是片刻之间,就各自占据园子里的枝头。它们并不知道在此之前有一只栗背伯劳来过,它一直在围墙外面鸣叫,迟迟不肯进来,它一定是有所顾忌,知道这不是它的领地。也或许它真的只是来传递某种信息,因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而出于失望,然后飞走了。当然,也可能它只是偶尔经过这里,有过想到小区园子里来探探究竟的愿望,但出于某种担心或害怕而又不敢轻易进来,直到它预感到这园子里真正的主人在赶回来的途中时由于心理上的准备不够才仓皇离去。谁知道呢?

  在园子里发一会呆之后,我回到房间在电脑桌边坐下。心想,是不是自己有点神经质,鸟的心思怎么可以用人的心思去忖度呢。接下来的这个下午,我几乎忘记了那只栗背伯劳。

  窗外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柔软,我开始感觉到房间里的阴冷,更确切一点说,这种阴冷是阅读带来的,我在看列夫·洛谢夫写的《布罗茨基传》,一个长年流放在自己祖国围墙之外的诗人,终其一生也没能回去。这本书已看了四分之三,原本想用一个下午将剩下的看完,在翻到三百多页时,外面的大街上突然响起消防车刺破耳膜的警报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只栗背伯劳一下子从脑子里跳出来,我又听到它的鸣叫,那种急迫的带着喘息的鸣叫,仿佛要将消防车的警报声在我的耳朵里覆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