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我家最早的一块自留地,在村东河边,只窄窄一溜。它原先是一大块完整的水浇地,生产队分给各家各户,紧挨一起,连成一片。社员按照各自蔬菜季节,精心栽种,一年四季,景色美丽。
时令一到,我娘就到供销社买些茄子秧,纵向一尺横向一大拃间隔栽种。等茄子秧扎下根开始生长,在地边再点种些豆角之类。这些豆角从土里拱出来,用树枝交叉插一排。等茄子秧上开花时,那些豆角秧上,也都开满了小花。
落花结果。茄子的叶子有巴掌大,株上挂满了圆形肥实、表皮深紫晶亮的大大小小的茄子。而豆角一天一个样。每到这个时期,娘几乎天天去自留地里。哪一颗茄子秧上又开了一朵花?哪一朵花结了小茄子?哪一个豆角架上吊了多少豆角?该不该摘?娘都一清二楚。
偶尔在黄昏十分,家里没东西下锅了,娘做饭腾不出手,就让我拿着荆筐去摘豆角。
我一路小跑,绕弯上台阶下台阶,踩着石头过河,来到一片菜地。这里一溜拉开,一溜是碧绿的蔬菜,一溜是蓬勃的瓜棚豆架。
我在一排豆角架外的地边土埝中,看到了娘给我说的瘦高的石头条。
自留地一年一换,都是在这一块水浇地里调来调去。娘为了好认,总是在我家自留地的地头,竖一块不同形状的石头作标记。
我急急忙忙从秧上拽了半筐豆角,摸着黑回到家。娘一边择豆角一边又细细寻问,唯恐我摘了人家的。
自留地里,几乎每一种蔬菜都实行套种,这一季的蔬菜正在收成,另一季的蔬菜已经悄默声地在土地里等着了。延续不息,四季常青,品种繁多,令人眼花缭乱。我依稀记得,我家那一溜自留地里,还种过韭菜、菠菜、莙荙、莴苣、西红柿、丝瓜、黄瓜、霉豆角、小葱、辣椒、白菜、红萝卜等等。
那时的农村,大都挣扎在温饱线上,自留地只占土地很少的一部分,大都靠村边或者在社员的房前屋后,祖祖辈辈耕种的最好田地,社员们在此舍得施肥料下功夫。
村东河边一溜一溜的地里,不是苫一层猪粪,就是苫一层鸡粪,或者倒两担茅汤(邢台山区一带方言,指茅厕大粪)。我家没有喂猪,澜地(邢台山区一带方言,施肥的意思)只能用茅汤。
那时我不过十一、二岁。要等生产队闲了茅筲,我才能借来一用。
两只茅筲都舀满我是担不动的,我用茅勺分别舀半筲。个子低担杖担不起来,我把连着担钩的链子,一前一后嬲到担杖上。上坡下坡弄不好茅汤泼掀出来,溅得满脚满腿。澜那一片自留地,需担两趟才行。吃的粪多了,地里就有劲儿,蔬菜便长得绿油油水灵灵的。
自留地地势好、浇水方便。自留地的上方不远,社员就地取材,用河沟里的石头和泥沙,垒了一个水坑,并修一闸门。这闸门不过是搁一块石板片挡着,再用泥沙糊住。从这闸门有一道水垄沟通向自留地。
自留地里需浇水了,娘就早早把我叫起来。我按照娘的安排,抗着锨来到水坑旁。这时,水坑已攒了多半坑水。我把堵着闸门的石板片周围的泥沙敛(邢台山区一带方言,铲的意思)开,再把石板片抽掉,河水就沿着水垄沟朝下涌去……
到我十四、五岁时,村东的自留地被取消了,我家在村北柳树沟单独分了一小块自留地,足有一分大,地里边守着一个水坑。这块自留地土质不太好,而且地堾外长着一棵椿树,地南边长着几棵柿树,影响地里的庄稼采光。
我听娘嘟囔说,队里有人欺负我家没劳力,才分给我家这块赖地的。当时,爹在外工作,大哥当兵去了,二哥去了长征商场,三哥也到将军墓供销社当了一名售货员,我是老四,正上中学,下边还有两个妹妹。在家我是惟一的一个男劳力。刨地、担粪、担茅汤、种地、泼水浇地、锄地间苗、澜地、收割等等农活,都少不了要我去干。
我家的这块自留地,和村里大部分水浇地一样,每年要种两季庄稼。麦季种麦子,秋季种玉茭,还套种过红山药、黄豆、谷子、黍子、高粱。收完了秋,要把地刨出来,晾晒几天,然后用?头搂沟,手撒粪、撒种,脚掩埋。再过二十多天,麦苗就从土地里拱了出来。经过漫长的冬季,麦苗在春天开始生长,夏天结穗、收割。之后再将地刨出来,点种玉茭等秋作物。
一寸土地一寸金。娘还让我在自留地里边的乱草丛中,用撅头刨出一片,垫上些土,种几蓬墩瓜、北瓜,精心培育。
春夏秋冬,忙忙碌碌,不曾清闲。
扛一捆沉甸甸的麦子,麦芒扎脖,汗水湿透衣裳,我咬紧牙关;担一担粪土,行走在山坡小路上,沉重和行走的艰难,让我从小就懂得了啥叫坚持。
自留地,让我学会了吃苦耐劳,让我真真正正体会到了农民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