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这是一个只有豫中人才会懂的字眼儿。
在我们心里,汤已经不是大家通常意义上所理解的汁水类食物,而是特指晚饭。——我们把做晚饭叫烧汤,而吃晚饭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喝汤。所以,当到了天傍黑的时候,你若走路遇见个熟人,他和你搭讪的第一句话,十有八九便可能是那句:喝汤了冇?而不是国人经典的那句问候语:吃了吗?
而当“喝汤”这个词儿,从我脑中一下子蹦出来的时候,其实是个早上,故乡小镇的早上!
这次回故乡,时间只有五天。对我来说,每天仿佛都是在同时间赛跑。离家的时间太久,对故乡的思念太长,在小镇的每一刻也就变得弥足珍贵。走亲访友之余,我便总想去小镇的角角落落串串看看。希望能用我的双脚,尽可能多地去丈量故乡的这片热土;用自己的眼睛认真探查那曾熟悉的砖瓦、草木;更希望通过这走和看,用内心去感受和亲近故乡。
当妻儿清晨还睡得正香的时候,我已经行走在小镇那些弯弯曲曲的路上,有时山野,有时小巷,忽而集市,忽而弄堂。
那天一早,当我顺着河泊走到了电厂,又顺着电厂街从东风桥穿到东大街上时,小镇的乡人大部分还未从床上起来。偶有几个早起上工的,也都骑了摩托车,加了油门儿急匆匆一溜烟儿跑了,除了留下一股难闻的汽油燃烧的味道,全然没有留意我的存在。
我就在清晨的东大街上游荡着,像秋日的风。扫过这家大院,吹进那条过道儿,偶尔还会钻进谁家的门缝,在那些已经锈色很重的门搭链上弄出些声响。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却又是那么地遥远,遥远到只有你去使劲翻动记忆,才能忆起它曾经的模样。
行至一处幼时我家曾租住过的院落,我刚想走近去探看,却被一旁石板上蹲着的中年男人所发出的“胡噜”声响而吸引了目光。那声音在清晨的街道上回荡,将小镇清晨的街道衬托得愈发宁静。那“胡噜”声,像一枚跌落在石板上的硬币,“当”地一声打在我的心上,我脑中立马就蹦出来两个字儿——喝汤!虽然我知道这明明是在早上。
这不是乡人喝热蜀黍糁儿糊糊时,所发出的那种特有声响吗?而这声响,我曾是那么的熟悉,以至于听到它的一刹那,我就被震撼了,心一下子就被这声响所拉扯住。我站在那里,竟没有迈出原本要走去看旧居的脚步!
我就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静静地看他用一只手转着碗,然后用嘴唇顺着转动的碗沿儿“吸溜”着,喝碗中那冒着热气的蜀黍糁儿糊糊汤。许是他也感觉出了异样,吸完一口,没有下咽,一抬头便遇了我盯着他看的目光。当确定我是在看他时,他一脸的疑惑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样的早晨,这样的街头,在他家的门口,怎会出现我这样一个过路的男人,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看他吸溜着喝汤的模样。
他见我离了那半道街宽的距离,只是盯着他看,并无其它举动,又不相识,戒备的心才算是放下了。可能他许是觉得那样蹲着喝饭的样子并不太美观,也或者是感觉被人看着喝饭有些别扭,就自顾地站起身子,从石板上下来,缓缓地转了身,继续喝他碗中的饭。就在他一转身的时候,甚至还习惯性地用另一只手中所拿的筷子,蹭着碗沿儿拨拉了几下碗中糊糊因冷却而结下的饭皮儿。他一边拨拉一边用嘴就着碗沿儿吸,一如三十年前乡亲们在院场里聚在一起喝汤的作派。
他转了身,面对着自己家院子的方向,依然用他自己的方式自顾地喝着碗中的饭,将一道灰色的背影留给了我。同时也把“喝汤”两个字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我已经无心再看旧居的模样,只揣了这“喝汤”两个字在怀里,随脚步走回家的方向。
一路上,我不停地回想着:怎的我离开故乡这二十余年,喝汤这两个字眼儿便再没有出现过,哪怕是一闪而过都没有!而今天,它就这样突兀地冒出来,让我诧异又猝不及防,“当”地一声就砸在我的心上。于是,我开始怀念,怀念乡邻们聚在院场上一边拉话一边喝汤,怀念大家在一起喝汤时,那此起彼伏又毫不掩饰的“吸溜”声。
时光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小镇的傍晚宁静而安祥。不论是上工或是务农的乡人,如同归林的鸟儿,在这一刻,基本都会归了自家。妇人们忙活着烧好了汤,而这汤可能是面疙瘩,也可能是汤面条,但多数会是蜀黍糁儿糊糊。但不管是什么,这会儿它们统统都被乡人叫作汤!
孩子们还在院场里嬉戏,谁家做好饭了,他们的娘便会唤一声:“×娃儿,回来喝汤了!”孩子们便会跑回家去。一会儿便又会出来,只是手中多了一只盛了饭的碗。
这个时候,各家的汤也基本都烧好了。院场便成了大家聚集喝汤的地方。几块石头,一根谁家放着的准备解木板用的树,或是一只大家平时捣调料的碓杵,就成了大家的临时凳子,或坐或蹲。许多来晚了的,则只能找处空地儿,斜站着或是股蹲在院场里,就那样随意的一立或是一蹲,各自端了自己的碗,碗中盛着自家或甜或咸的饭食。
大家都端了碗在这院场里喝饭,这院场就成了大家的露天食堂和娱乐场。这边吃面条的往嘴里“吸溜”,那边喝蜀黍糁儿的“胡噜”,叫根生的吃着拌黄瓜,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那个叫光明的吃着倭瓜丝儿菜馍“吧嗒”着嘴。无论你吃的是什么,没有人会感觉低人一等,谁也没觉自己高别人一分。你从他碗里挑一筷头面条尝尝,他从你碗里夹几根炒萝卜丝儿吃吃,甚或根生直接就端了才吃完的空碗,抬脚就进了跟前的彩玲家,从他们锅里盛上半碗红薯咕噜吃吃。
更有金才把吃完饭的碗放在跟前地上,四处找寻了一根条帚毛,蹲碓臼上一个劲儿的掏牙。那个银生就问他吃的啥,咋老在那儿掏牙?那金才就笑嘻嘻地说今天吃肉丝儿了,把牙夹的不行行,得投投才舒服。旁边那石板上坐着的银环就会插上一句:“你可拉倒吧,吃哩干薯叶面条,干红薯叶没泡透,你嚼不烂夹那牙里头了,还吹牛说吃哩肉!”被揭穿了的金才也不生气,插科打诨地对银环说一句:“坐你那萝卜地里去吧!”就势在人家屁股上摸一把。引得那银环站起来追了就打,引得一干众人起哄笑闹!
也有时,人们就趁着在院场里聚着喝汤的空,聊聊当前的形式,谈谈眼下的收成,讲讲队里的事务。这喝汤时的院场又俨然成了队里的政治经济活动中心。
于是,这傍黑时的喝汤就不仅仅是吃饭填饱肚子那么简单,更被乡人赋予了文化、娱乐、政治、经济、传播消息诸等功能,既促进了四邻交流,又加强了睦邻友好,还丰富了百姓业余生活,成了那个时代一道特殊的风景。
时下,人们各家关了防盗门,躲在室内,坐在高档的餐桌前吃饭,然后就是看电视、玩电脑、翻手机,但却邻里相互都不认识也不交往,彼此孤寂而又百无聊赖。同原来那种乡邻聚在一起喝汤相比,邻里关系不知差了多少倍。
于是,我开始怀念喝汤,怀念邻人聚在一起,端了各自饭碗,其乐融融而又插科打诨的那种,或坐或蹲着的“吸溜”喝汤。虽然大家都是粗茶淡饭,却没有高低贵贱;虽然吃饭时看不成电视,可我们一抬头,便能看见天上的月亮!
晚上,当我想写这则小文的时候,特意去问妻:“咱老家把吃早饭叫什么?”,未待妻回答,儿子便回了我俩字儿:喝汤!我和妻都笑,笑他这次可以把河南话中的“喝汤”说得如此地道,也笑他把原本特指晚饭的“喝汤”乱拉到了早上!可我内心也有股莫名的忧伤:儿子虽是河南人的后代,可他长大后,永远都不会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