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到家中,出门时,总能见着路边三两伫立着的油菜花苞蕾,一团一团的,伸长了颈项站在高处,每当风轻轻扫过,便摇头晃脑欢呼不止。
我向来对菜花没有多少好感,就连它那甜腻腻到骨子里的花香都是嫌恶的。赏花于我而言,必是对着娇粉的桃花,似雪的海棠,甚至艳红的玫瑰,或者一坡的梨花。我断不会想到,当铺天盖地的金黄展现在你的眼前,当油菜花高调着汇成一片海的时候,你也渐渐发现这从不被人重视的花儿也是可以用来欣赏品味的,而且居然会有那么多的人竟热切的赞美着它!
我生于农家,油菜在我眼里更多的是一种食品的形象。老家在典型的丘陵地带,能耕种的土地很少,尤其是对于油菜这样的农作物,更是不利于生长。那时候,我们习惯着用猪油烹饪一切食物,菜籽油只有极少的时候才会用到。每一年的菜籽收获后,我总会跟着奶奶走很远的山路才能找到榨油的地方,然后在榨油坊坐上一天,等晚阳把树影斜斜别在山坡上,才慢悠悠的回家。其实,每年收获的菜籽榨的油并不很多,大概十来斤的样子,而农家人偏是靠这十来斤油从年头过到了年尾。
关于菜花,农家常说“菜花黄,疯狗藏”。而我记忆中有关菜花最为惊惧的事正是菜花正黄的日子发生的,那天我吃过午饭,像往常一样经过学校背后的菜花地去学校,在经过菜花地的时候,我居然看见菜花中间坐着一只狗!对于天生怕狗的我来说,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啊,而这时路边偏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我只得又偷偷摸摸地爬着回了家,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喘气。回家时爷爷正在井边挑水,看到我很是惊讶,后来只得亲自把我送到学校,当然,我迟到了。
后来,搬家来到邛崃。我们去的时节,稻子金黄,沉甸甸、闪亮亮。弟弟那时七八岁的样子,他拉着爷爷的衣角,说“以后可以天天吃干饭了”,我们都笑了。在老家,难得有一块水田,又总是在山脚,我们住在快山顶的地方,只留下爷爷奶奶和我们,自然是不可能种上水稻的,我们吃的大米全都靠买。老辈人俭省惯了,常在米饭中加了各种食材,或红薯,或南瓜。弟弟尤为挑食,在老家并不丰富的菜品中,他愿意吃的也就那么几样,每次吃饭时,总先给他盛好白白一碗米饭,我们便和着南瓜、红薯。弟弟年纪虽小,却也很会心疼人,在他眼里,自然认为米饭就是好东西了。到了新家,看着门口平平展展一望无际的稻田,他便认为我们以后都可放开吃米饭了。
水稻收后,便开始育油菜苗。直到今天,我还深刻地记得,在油菜地里曾经发生的故事。那一年,我正上初三,正是职业学校大肆兴起的时候。五一回到家里,我和母亲并着肩砍下一颗颗油菜,我试着告诉母亲,我打算去读职高了,母亲挥舞镰刀的胳膊突然就停下了,她冲我喊道“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我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会有那样大反应。在母亲看来,职高是没有意义的,不管它被踱上了一层多么美丽的外衣,她也是坚决反对的,也正是母亲决绝的态度,我才下定决心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好的高中。直到现在想起,我都深深感激母亲当年对我的督促与严厉,正是她激励着我选择了一条更为适合自己的路。
然而,并不是每一年关于油菜都是愉悦的。有那么两年,我们家育的油菜秧总是长满大头。邻居奶奶说,长了大头的油菜是无法成活的,这实在让母亲操心,后来母亲一家一家的去捡他们剩下的油菜秧,才终于解决了自己油菜秧不成活的难处。种庄稼的那些年,每个春天,整个田野是一片的金黄,一直涌到天的最远处。很多养蜂人也是在这样的金黄中来到这里的,我有时就蹲在他们帐篷外,一直坐着,从清晨到黄昏。他们都裹着脸,全身紧紧包着,很少裸露出皮肤,在蜂箱中忙来忙去,大帐篷外,总摆了把椅子,重重叠叠放满的蜜罐。菜花谢的时候,他们便搬上所有行装,去到另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年又一年。
到了现在,我们已经几年不种土地了,原先大片的原野已被规划成了一片片果园,种满了葡萄、猕猴桃、蓝莓,还有一片白茫茫的大棚在风中嘎啦啦的唱着歌。路边偶尔有几株小油菜,瘦瘦高高的,野花似的,就在不久前,这片土地,曾完完整整地属于她们,这个春天,也是黄灿灿的。
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朋友圈的油菜花开始刷屏,友人们互相问询着周末要不要去赏菜花,不少地方开始打出观光菜花的牌子。菜花?这曾经被我视为最为平凡最无欣赏价值的菜花,竟也成了一种独特的少有的稀奇,这在我实在是从不曾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