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将不惑,我才方觉在满世界的绿色里最喜欢的当属野草,对草的钟情是一种别样心结。且用一颗草心去行走于世间,竟然苦哉善哉乐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才知草的生存之道是高于人类的大智慧,大境界。
于草的情怀是儿时就渗透在骨子里的。几十年来,那种朴素的绿色情结在骨子里流淌,让如此血脉浸润我成为一颗草,一颗普通的草在风霜雪雨里存活着。以至于我总有意无意地驻足,将路边杂生的,石缝里蹦出来的绿草视若至宝,远远近近地对望着,对望着……记忆的丝线串结起儿时一切关于草的情愫与快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做老大的我,已长成一个和大背篓差不多高的青涩少女了。但是背篓还是比我胖出一半。要是割上一背篓青草驮在背上,从后面看就成了画家笔下的一副抽象画:绿色田野上突兀着一个竹篾编织的大花瓶,上面插满绿森森的青草,依稀点缀着或红或黄或紫的碎花儿,颤颤巍巍地由两条细腿支撑着向村庄里移动。我被青草淹没了,被浓浓的草香浸透了,只有草香热汗一混儿飘洒在庄稼地里。
这样的画面,每天放学后都要动漫一番,演绎到家里,演绎到牛棚,就变成了母亲的夸奖,还有我手里一小块难得的麦面馍馍,黄牛身上油光闪亮的皮毛。收获草的快乐就在心里荡漾,对草的感激之情也在心里升腾。小小的心就明白:草与我的不解之缘,来自于家中唯一的那头老黄牛,而且不断延伸着。黄牛因了草的养育才在庄稼地里精神地耕作,收获的庄稼也就有了草的一份功绩。因而,那时草于人类的奉献不只是装扮大自然的风景,还是牲口的主要饲料,猪羊鸡们的主要副食。那时刚刚包产到户,家家地薄粮少,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各家的土地都要靠牲口耕种。牲口却靠青草拌一点黑豆粉或麸皮喂养。因而青草维系着牲口的生命,牲口维系着家人的口粮。牲口都是每家的命根子。在供给牲口足够的鲜草外,且要储存下一冬的饲料,青草就被寄予很高的希望。希望路边、草坡、塄坎、田埂上到处都郁郁葱葱,像韭菜似的割上一茬又一茬。我们小孩放学后的主要任务不是学习,而是背上背篓满地里去割青草。经常割得田埂草坡光秃秃的,蔫黄一片,甚至玉米地、高粱地里的青草也被我们搜寻一空。因而我们在睡梦里都想割草,希望草们快快地生长。
虽然割草的任务十分繁重,可我们贪玩贪吃的秉性,却在收获草的过程中得到了满足。草是昆虫们的房子和乐园,我们割草时总使昆虫们如临大敌,四处逃窜。蝈蝈们智慧些,懂得自保,收起琵琶向庄稼地里逃逸。蚂蚱们蠢笨,惊慌中蹦进背篓的草垛里藏身,还要鸣叫几声呼儿唤女,以为我们这些庞然大物闲来无事,只是给他们搬个家而已。蜈蚣们最老谋深算,在草房子下面还备有地下室,一旦风吹草动,就一头扎进地下睡大觉去了。我们割草的快乐就在动物世界的一片慌乱中得到释放,也彼此相识。我们亲切地叫着它们的名字,但对于草的眷恋使它们毫不迟疑地奔向绿的草、绿的庄稼而去。但也有我们被吓着的时候,一旦不小心碰着一条土条或菜花蛇,又使我们如临大敌,连滚带爬地逃跑,远远地躲开那里的草坡或地塄。听着蝈蝈们悠然地弹唱,蚂蚱们歌颂胜利的号角,神秘感油然而生。这天地之间怎么这样公平!连这草下的动物世界也这样丰富多彩,有弱小也有强大。强大者也是弱小者的护佑。我们以后割草就小心起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要用镰刀拂动青草,既在试探虚实,也为发出惊扰,让小动物们有战略转移的时间。既然是草让我们结缘于草下的世界,让我们的童心在时而欢愉,时而紧张中得到熟化,我们就和草成了莫逆之交,和小动物们成了一厢情愿的朋友。
那时背着背篓割草,我们多以玉米面、高粱面粑粑为主食。但割草的劳动还是将我们很快抛入饥饿中。就在草里顺便搜寻些果实、根茎类充饥。还真有比粮食好吃的东西。最好吃的当属崖畔上的美子,一嘟噜一嘟噜挂在刺绒绒的藤蔓上,红红的甚为抢眼。麦粒儿大小挤成梅花状,成熟的晶莹透亮,放进嘴里用舌尖一探就化成清凉甜润的汁水,渗进骨子里去了。未成熟的呈橘红色,又酸又涩,我们也一股脑都吃了,顺手就将美子藤蔓搂进背篓里变成牛的美食。第二年在老地方又是藤蔓缀美子,让我们牢牢记住了那块年年撒满欢乐的神奇土地,那种全身是宝的神奇植物。其次就是顶棒槌。草丛里到处都是,外样很普通。我们一手牵起细细弱弱的藤蔓,一手用镰刀往土里一挖,顺势往出一拔就是一串袖珍红薯似的根须。吃起来甜中略带苦涩,但比美子耐食。还有蒆蒿的茎叶、小蒜的根茎,既能生吃也能带回家做下锅菜。而且多长在草丘上,一大片一大片丛生在一起,很是精神。所以有时候我们锅里飘的,牛槽里拌的是同一个菜系。黄牛被青草滋润得光亮健壮,地里的庄稼也一年比一年收成好,我们也迅速地成长。
十八岁那年,美子刚红过,我就考上一所中专学校,去城里念书了。离开了成为我们乐园的草坡地塄,也就远离了草下世界。可是对于草的情怀却日益浓厚,常常痴痴地想念,就去学校后面的草坡上静坐。回乡后便去看草,踩着儿时的脚印回望曾被反反复复刈割过的草坡、地塄、沟渠,又是一片蓊蓊郁郁,生机盎然。许多熟悉的新生的,有名儿没名儿的青草混杂在一起,怡然自得,细细碎碎的各色花儿点缀其间,还是那种毫不矫饰的纯自然之美和神奇魅力,我不由又有了刈割它们的冲动。爱它们就想收割它们。我不由想笑,这是什么逻辑?可我明白它们需要被收割,它们只有不断被收割才更显生命的顽强和伟大。但那把和它们亲密接触的镰刀以及日日夜夜美美咀嚼它们的黄牛已经远去。大人劳作,牲口耕地,小孩割草的时代成了一段尘封的历史。我脚上黑亮的皮鞋也让它们不再熟悉。心中纵有千般情怀也只能用感念和回忆去承载。
可是,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明白,对于草的感念和认知早已无意间转化成了一种对于生命的认知。就本质而言,来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是天地间的另一种草。故而自古至今,百姓方称草民,生命方称草根。于是我便有了一颗草心,深深揣在胸前,一份草情,埋在心底。我们一同无欲无求,随遇而生,蓬蓬勃勃,以自身的存在价值努力向上着。总也是,走过春夏秋冬,就又到了草长莺飞,绿意盎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