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与我同,我只要一读到汨罗江三个字,耳边就会寒风呼呼、江浪滔滔,萧瑟悲切之气笼罩一片至满眼泪光,于是乎,在浩浩荡荡的哭声中,就会有一个长发飘然的渺渺背影傲然挺立于水之中央。
汨罗江本是寻常一泓清水,因上古时罗国而名。就像一个远走娘家的媳妇,羞答答地由江西修水黄龙山起身,一转三弯后便流入了洞庭,一派风平浪静、水波不兴。她根本不会想到在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的那天,会因为一个身披江离香芷,腰佩秋兰的男人的一个奋然拥抱而缘定终身,从此长歌当哭、凄然一生。
这个幸运的男人就是屈原,汨罗江和汨罗江的后半世算是彻底嫁给他了。如果没有记错,历史上还再没有一个诗人、政客和男子被一条自然的河流如此高规格的溺爱过,当然更没有一个诗人、政客和男子为一条楚国的河流如此痛切痛悲大哭大喊过。
“烈士的终站就是诗人的起点/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而河不答/只悲风吹来水面/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从此以后汨罗江这个名字,光看字面,就知道是一条让人心碎、哀哀欲绝的哭河。是屈原成就了汨罗江的千年哀伤,也是汨罗江发酵了屈原千古第一悲情诗人的气质。
翻开楚辞,一股“徊肠伤气,颠倒失据”的擗踊哀号钻心而来。明·蒋之翘云:“予读《楚辞》,观其悲壮处,似高渐离击筑,荆卿和歌于市,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凄婉处,似穷旅相思,当西风夜雨之际,哀蛩(穷)叫湿,残灯照愁……”屈原就是在喋喋不休喃喃自语式的控诉劝慰自省和恸哭中完成了对“楚声”的高歌,同时也完成了对自己“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圣人形象的完美升华。
读屈子之诗,非涕泗交流就说明还不入其诗,信手拈来处字字句句皆剖心泣血的吟唱:“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涉江》),“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离骚》),“遭沉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远游》)……不禁要问,到底是什么让帝高阳之苗裔如此泣不可仰?三闾大夫的胸中到底郁结着多少幽怨无处排解?“厥严不奉,帝何求?”诗人在《天问》里,在对天、对地、对自然、对社会、对人生一连提出170个疑惑后,终于给了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是一个绝对爱美的男人,是一个有着美政理想的政客,也是一个完美主义的诗人,香草美人就是他的首创,但是这里他终于醒悟“问天”也只能苍白无力,他绝望地说楚国江河日下已经难以挽回了,我自己还能再对上天要求什么呢?也就是说,作为楚国的主祭师,在保佑楚国的作用问题上,在痛苦的矛盾之后他已经彻底地丧失了信心。也鉴于此,我们才不难理解,为什么楚顷襄王兄弟在读到《天问》后,会如此地震怒,一定要把他放逐江南。这是因为,一个国家连本家大主教都对宗教信仰,对国家延续产生了动摇,还怎能再让其担任三闾大夫之职来妖言惑众呢?于是流放成了屈原后半辈子的命运主题,于是长歌当哭成了屈原在无尽流放中唯一可以解闷释梦的方式。
那是一个黑白颠倒的时代,贾谊在《吊屈原赋》中,这样描写屈原所处时代的社会状况: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斡弃周鼎,宝康瓢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意思是说,猫头鹰在天上飞翔,鸾凤却深藏起来;宝剑被贬为钝口,铅刀却被说成锋利;国之重宝周鼎被抛弃,空瓦罐被当成宝物;疲牛跛驴骖驾着马车,千里马却拉着沉重的盐车;帽子本应戴在头上,却被垫在脚下,被汗水湿透。在这样一个是非不分、纲常混乱的大胡同里,坚守“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大夫哪有不被放逐之理?
屈原本来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政治家,出身贵族,历任三闾大夫、左徒,主张对内举贤能,修明法度,变法强国,对外与苏秦一起促成六国联盟反秦,并使怀王成了联盟的领袖,只因以公子子兰为首的群小们的嫉妒谗言,才终在公元前305年被楚王逐出郢都,在后半辈子开始了流浪诗人的生活,也正是在被流放的孤寂中屈原才开始了文学的抒说,可以说,没有放逐,文学史上就缺少了那一首首回肠百转的哭歌,更没有了一种叫做浪漫的源头。
是屈原把满腔悲愤、委屈、埋怨、迷茫和矛盾统统化为了梨花带雨般的幽怨和涕泗交下的哭声。他的哭声如杜鹃滴血声声哀鸣,唱尽了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和挣扎,他的哭声似滔滔江水、漫漫洪波,随着被流放的足迹一路尽情洒去。屈原两次流放前后大约16年,第一次流放是在楚怀王二十四年,从郢都到了汉北,即今安康一带及汉水上游地区,为时六年。同年,屈原被第二次被流放到南方的荒僻地区,从郢都(湖北江陵县)出发,先往东南顺江而下经过夏首(湖北沙市东南)、遥望龙门(郢都的东门)经由洞庭湖进入长江,然后又离开了夏浦(湖北汉口),最后到了陵阳(据说是今安徽青阳县南)。涉江而去,如此曲折的流放路径使屈原无处排泄的的国仇家恨全部倾泻在了《哀郢》之中:“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诗人在诗首即石破天惊式地仰天而绘出一幅巨大的哀鸿图;“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离开旧居从郢都出发,前途渺茫我罔然不知何往;“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望见故国高大的楸树,我不禁长叹啊,泪落纷纷象雪粒一样;“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心中郁结苦闷而无法解脱啊,愁肠百结心情难以舒畅;“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确实不是我的罪过却遭放逐啊,日日夜夜我哪里能忘记它我的故乡!屈原一步一哭、一字一泪、一顿一恸中无不流露忧国忧民思君思家的悲怜,真挚凄切催人肝肺的情感足以让山河同哀同悲。一向喜欢香草美人奇服美玉的诗人连哭也是如此的惊天动地,一哭成名,奠定了其高洁脱俗的伟大悲情男子形象,杜甫说屈原是“丧乱秦公子,悲凉楚大夫”,洪州将军说“行客谩陈三酎酒,大夫原是独醒人”,宣古则在《听蜀道士琴歌》不禁感叹:“愤声高,怨声咽,屈原叫天两妃绝。”江河不竭,其神不灭。
但无论屈原的文采和精神如何地辉煌不死,在当时,作为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凡人屈原,于顷襄王二十一年,在听闻楚国被秦而败后,却毅然绝望地停止了哭声,投江自尽消亡了自己,只留下一声声华丽独绝的哭声和着江水滔滔永不停息。我想那时作为一个没有实现美政理想的失败的政治家和男人,其心情无疑应该是冰凉透赤如汨罗江水的,其人谁识?其痛谁知?其情谁解?当然至于若干十年千年以后,那些个成千上万的唱着号子、划着龙舟、拿着粽子的红男绿女们在江边聚首朗朗吟诵着楚辞,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时空轮转,斯人已去。只有汨罗江知道让屈原完成从寂寞到热闹的蜕变,不是他的美政和离骚,而是他的经典性的失败和哭号。没有失败就没有流浪,没有流浪就没有哭号,没有哭号就没有离骚。他的失败是一个诗人的狂热之于整个世界的冷漠、香草美服的理想之于腥臊并御的现实的失败;他的哭号是一个失恋少女的纯情真挚的缠绵哀怨,也是汨罗江水对楚天苍穹的排山倒海的冲刷,天地不绝,悠长了时空。这不,仅仅半个世纪之后,在他的哭声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泱泱帝国就铁马冰河入梦来,干涸了楚河,踏碎了诸侯,只留汨罗江依旧。江中那浮浮沉沉着的着奇服、挂长剑,冠切云、佩珍珠,驾青龙、吃玉英,一步又三叹、握楫频回首的书生就是不屈的屈子。
真是不息兮汨罗,哭殇兮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