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田间散步,游走到一条沟渠边,一大片茅芽穗跃入眼帘,食指长的白穗,粗细也如食指,形状还像食指,奓着柔嫩细密的绒毛,在清晨微风中,一穗穗,挨挨挤挤,摇摇曳曳,在稠密而柔嫩的植株和叶片上面,摇曳出一波波白色的波纹。
看见茅芽和茅草,我就想起了最近和一个小学女同学的对话。
最近,我和妻子一起在一家私立康复医院里治疗颈椎病,无意间碰到我的一个小学女同学,她本来是县医院化验科的化验员,业务很棒。退休后,就到这家私立医院来发挥余热。
我们一起上小学时,曾经在一个班,但时间并不长,那时她是干部子弟,吃商品粮,我却因爷爷被打成右派,爹爹被下放,由吃商品粮变成农业粮户口。我的印象中,她穿得花枝招展,像个公主,而我却是破衣烂衫,满身补丁,我们之间就有一定的距离。
在那个时代,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商品粮与农业粮的距离,是干部家庭与普通农民家庭的距离,是吃白面馒头与吃糠咽菜的距离,是高贵体面与卑贱猥琐的距离,是长大以后,能当工人做干部可以器宇轩昂昂着头走路与注定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只能卑弯腰低头的距离。打个比方,是雅室书房里高贵典雅的君子兰与荒草岗子里蓬蓬乱生的茅草的距离,再加上我的家庭出身又有许多灰色的瘢痕,所以,我的自卑感便特别的沉重,我对她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只能远远地看她们公主一般骄傲的身影,听她们银铃一般的娇嗔。即使我学习成绩很好,经常在学校大会上领奖状,即使我会唱歌会跳舞,是学校文娱宣传活动的骨干分子,但在她们面前我总深深感觉到自己灰扑扑、土塌塌的,比她们矮半截。我跟她及与她一样的干部子女之间总隔着一层膜,这层膜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的柔韧而坚硬地横亘在我们中间,将我们人为地划分为不同的阶级和阶层。
所以,那个时候,我的印象里,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一次正面相对,更没有说过一次话。小学毕业之后我们见面就很少,也似乎很少说话,即使见了面也只是相互打个招呼点点头而已。如今相见,没想到印象中不大爱说话的她竟然特别健谈,侃侃而叙,谈笑风生。
侃的最多的,就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说:“小时候也经常吃不饱,春天里,就到地里提茅芽吃,那东西,吃多了,既甜又充饥,还真是好东西!”
她的话自然也勾起了我的回忆。
我们小时候的春天里,田野里荒草似乎特别多,最多的就是茅草、地地林、疙疤根。那时候,茅草是生命力极强的野草,没有庄稼的地方,只要有土壤,就有它们乱蓬蓬的草丛,它根系特别发达,在浅表土壤下面,茅草根纵横交错。春天里,茅草刚拱出地面的时候,是像锥子似的茅芽尖,田间地头边,水塘沟渠旁,拱得满地都是。等到茅芽尖长高了,和我一样大小的饥饿的孩子们就到地里提茅芽。手指捏着茅芽尖,屏住呼吸,轻轻地慢慢地往上提,力气大了,提得快了,茅芽就断了。提出一根完整的茅芽尖就塞进嘴里使劲地嚼着,一开始,先是甜甜的汁液漾满齿颊,越嚼越软,最后就咽进了喉咙,吃多了,饿得咕咕乱叫的肚子就踏实许多了。
其实,春天里的茅草根也挺好吃,从地下挖出来,甩掉泥土,去掉上面的草茎和草叶,就剩下又白又粗的茅草根,放到嘴里嚼,也能嚼得满嘴流甜水,权当吃糖了。真饿得急了,咽进肚里,也能充饥。有条件的家庭还把鲜嫩的茅草根切碎了拌点面煎饼子吃,甜而软,既解馋又顶饿。
小时候,我没少吃茅芽和茅草根,但是,她竟然也吃那东西,我就有些惊奇!便止不住问她:“你也吃过茅芽啊?那时候,我们农业户口的家庭没粮食吃,吃茅芽很常见,你们干部家庭怎么也吃它啊?”
“干部家庭怎么啦?大人每月人均不到三十斤的供应粮,我们孩子还不到二十斤,我们家里兄弟姊妹多,爹妈工资少,也是经常吃不饱,也得经常吃野菜!提茅芽吃,有什么稀罕的?”
哦,原来那时干部家庭的生活也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富足和惬意,她和她的家人也同样在饥馑里煎熬着。她的话说明了当时几乎是所有家庭的生存真相:吃商品粮的干部家庭和农民家庭之间只有饿得轻和重量的区别,绝没有天天饱食终日和饥饿难耐的质的区别。她和我一样提茅芽吃,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关于茅芽的话题,虽然充满艰辛和苦难,远不是一个浪漫温馨的话题,但却似乎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拉近了当年吃商品粮的干部子女和一个吃农业粮的农民后代的距离。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在一起东拉西扯,十分自然随和,过去许多年的彼此之间的淡漠和生疏似乎烟消云散了。
仔细想想,我和她,以及所有从当时苦难饥馑日子熬过来的我们这一辈人,小时候的命运,还不真的就像生命力极强的茅草一样,给点土壤,就蓬蓬勃勃地生长。
这样想着,眼前的茅芽便显得十分的亲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