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终了之际,母亲慢慢将头扭向我们,眼神定住。微微张开嘴,意识清醒地想要对我们说点什么,费了很大的劲,却又没能说出来,母亲没留下任何的临终遗言。此时的她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也只能是猜度。
我不止一次试着去体会母亲面对死亡时的心境,回忆她的一生,有幸福,有苦难,有煎熬;有不舍,有眷恋,有放下的释然。脑子里就像电影的胶片通过放映机投射到白色的银幕上,一幕幕,遥远而又清晰,看着看着,渐渐模糊虚幻起来,终是了然无趣。缘起缘灭,过去了,都过去了,回不回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生与死是一种“天行”,人应持有“恬淡寂寞,虚无无为”的平常心。说到平常心,我以为谁也不如庄子。庄子是超脱物外的,妻子去世,他鼓盆而歌。悲伤是出于人之死让人哀痛,想不哭也禁不住哭的习惯。庄子的行为自然是要惹人非议的,不哭已然不对,鼓盆而歌的反常之举就更显荒唐了。生离死别,你居然无情到了如此。庄子真的无情吗,非也。庄子不单是对妻子如此,对自己的生死也是不以为意的。庄子的生死观在《列御寇》中有很好的体现。庄子快要死了,其弟子准备大肆操办,庄子反对,他说“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吾葬具岂不备邪?”生死变迁在庄子看来不过是淡似春梦,了无痕迹。
生命将尽,忽而清醒的意识,不免想要留点遗言。一辈子免不了遗憾,一辈子有太多的牵挂,一辈子的爱恨情仇此刻也该释然了。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使是坏人在这一刻也要幡然悔悟了。庄子不悦生也不恶死,这份潇洒,试问天下能有几人?凡夫俗子如何学得了庄子的逍遥?活着的时候谈生说死也是有的,大多数的人觉得自己还活着,死亡太过遥远,这时候想有点杞人忧天之嫌。生和死只不过是一个生命形态的变化,虽则如是,死亡还是让人心存畏惧。活着的时候说淡看生死,说超脱,似乎有些矫情。死亡是那么虚幻,你怎么就敢肯定你能有庄子的境界?!母亲从未说过怕不怕死这样的话,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母亲很清楚,面对死亡,纵有万千的不舍,最终亦只能放下。此时此刻,说不定她早已心无杂念,只等灵魂飞升。武则天的一生跌宕多姿,一块无字碑便是注脚。母亲的一生该怎样结论,她不曾想过,此刻也无这样的念头,一切都很散淡,父亲的影像,孩子们的调皮,这些熟悉得刻在脑海的人事,也逐渐模糊,消散。她也许是太累了,眼睛都睁不开,眼里的那点光暗淡下去,沉重的鼾声响起,之后便是沉沉睡去,气息全无。母亲就这样走了,了无牵挂了,走得轻盈,走得安静,脸色和缓,如熟睡的婴儿。母亲走了,毫无征兆。头一天下午,我还看见母亲与邻居坐在门首话家常,不到一天的时间她就走了,母亲是无疾而终,善终是她一辈子修来的福报。她无声无息地睡着,脸色全然不似那种死亡的蜡黄,她留住了一个人最后的尊严与幸福。我们该为母亲高兴,好走是人对死亡的一种期盼,她没有遭受病痛的折磨,没有难挨的煎熬。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哭了,我并不是担心不哭被人不解、指责,也不怕有大逆不道之嫌。从此就天人永隔了,伤心总是难免的。父亲走的时候,一向达观的母亲也曾哭过,她是情不自禁,一家子老老小小的,她坐在那哭了,静静地哭,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只那么一瞬,她用手背擦了眼泪,脸色也随即恢复了平静。
母亲的一生是一部人世的大书,她不愿带给别人一点点的麻烦,哪怕是她最亲的亲人。她温婉善良,救济亲朋,同情弱小;她有义气,也有豪气与霸气。表舅、表舅妈感情很好,如果不是舅奶奶从中作梗,他们会相亲相爱一辈子的。六年了,表舅妈居然无所出,舅奶奶只有表舅一个儿子,表舅妈不生不养,岂不要断了张家的香火?!舅奶奶指桑骂槐,极尽恶毒之言。那个夜晚,风雨交加,舅奶奶将表舅妈赶出家门,是母亲收留了表舅妈。时隔多年,表舅妈依旧记得母亲的收留之恩。父亲去世时,母亲用柔弱的肩扛起了整个家。二姐的婚事,她顶着各种压力拒绝了。这样的一个人,面对死亡又怎么会拖泥带水呢。
母亲对死亡似乎是有预见的。她曾给我们讲过生有日死有时,人的生死早就注定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写得清清楚楚,到了时间黑白无常依令去拿人魂魄。这一年,她说好几次梦见我逝去的父亲了,她给我们说她的大限来了。父亲去世近三十年了,以前她一次都没梦见过。
小时候,我见过邻居奶奶的寿衣。那年夏天,邻居家在太阳下暴晒衣物,我拿起一件色彩鲜艳、式样奇怪的衣服问她,这衣服是不是唱戏的戏服。邻居奶奶说是她装老衣服。那时的我很天真,居然问她什么时候死。邻居奶奶虎着脸说我问得好笑,奶奶又不是阎王爷,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邻居奶奶身体硬朗,吃饭、干活也不输她媳妇,她为啥要早早地做死的准备呢。邻居奶奶说反正是要死的,寿衣备下了,寿材、画像也早就备下了,寿材就停放在后院的小屋里,隔年上一次黑漆,到时候不易烂掉。还说她好几年前就相中了一块地,百年后埋在那里。想到她说的寿材,乌黑乌黑的,闪着幽暗的光,我顿时觉得一股阴冷之气向我袭来,那后院可是紧挨着我家东边的那堵墙啊。村里像邻居奶奶这样的老人还有好几个,提前准备了后事,这算不算是未雨绸缪呢。殡葬制度改革推行火葬,老人们很抵抗,甚至是谈“火”色变,肉身都毁了,将来怎么托生?母亲说哪有什么今生来世的。国家这么规定自有国家的道理,死人跟活人抢地盘,那是浪费资源。这时,我有点不理解母亲了,她可是信鬼神的,她到底是迷信呢,还是不迷信?有的人为了不被火焚烧,也不求死后风光大葬了。什么十六人抬棺、乐队、端画像、骑棺、孝子贤孙的跪拜、花圈、一路的鞭炮,繁文缛节的都给免了吧。这交代后事应该是在生命垂危时刻吧,他们活得好好的,为啥要操心这身后事呢。随着年岁渐长,我对此有了理解。原来,死亡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跟生一样。父亲交代过后事,是在病榻上。对一家人的未来生活他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是那么从容,仿佛他只是去赴一次宴会。母亲不想身后事,走的时候又不曾留下遗言。
母亲走了,她没想过要留下一点痕迹。就如她说的,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作为儿女,我总得留住思念。在红尘的某个角落里回忆母亲与我们相守的时光,氤氲的氛围中,感受母亲温暖的气息,在梦里与她相见,在心里与她默默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