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不走不亲戚。
——俗语
趟过小河,爬上斜坡,穿过一片庄稼地,就到了一个庄子。庄子叫大港(jiǎng)沿,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其中一户是我老姑家。
逢年过节,农忙之后,跟着父亲去老姑家,成了我童年时代最大的、快乐的事。
记忆中,小河河水清澈,河面不宽,河坡缓缓地延伸着,上面长满了各种野草。隔河相望,可以看见对面村庄上树木的枝梢,以及村口行人走动的身影。小河与村庄之间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农田。一年中,除了油菜花和成熟的稻子铺成一地金黄,其它时节满眼尽是禾苗的葱绿。晴朗无风的傍晚,在袅袅升腾的炊烟中,一眼能辨出哪一缕是从老姑家的烟囱里冒出来。
老姑是我三个姑姑中嫁得最近的一个。老姑中等身材,眉目清秀,语气柔和而甜美。姑父是个大家族,亲兄弟六、七个。与老姑相比,姑父身材也不魁梧,且略显清瘦。与老姑柔声细语不同,姑父讲话急促、有力而坚定。照老家的说法,有“一盘好嘴”。另外,姑父性情耿直,为人正派,处事公道。无论邻里纷争、婆媳不和、姑嫂斗气,只要姑父到场,或三言两语,或苦口婆心,没有人不偃旗息鼓、握手言欢的。为此,姑父深得众亲友及乡邻的敬重和拥戴。
哗哗流淌的小河,挡不住亲人相互往来的脚步。跟去老姑家相比,他们一家人过河走亲戚的次数要更多更频繁些。
出了嫁的女儿再回娘家不叫回家,成了走亲戚。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添丁加口,老姑一家人每每必到。挎一筐熟了的桃子、舍不得吃的鲜鸡蛋、咸鸭蛋,掖一把霜韭菜等等,都成了过河走亲戚的理由。更多的时候,是姑夫他们来帮忙干杂活。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老爹因工作远在湖北武汉,老娘一人带着一抹肩四个孩子,各种困难接踵而至。下一场雨,猪圈墙淋倒了;刮一阵风,房屋被掀了,加之春播夏种、秋收冬藏等一应农活,样样都得有个帮手。好在老姑和姑夫他们正值年轻,拼命干完自家的农活,不用喊不用叫就急着趟河而来。
干完了活,不论多么晚多么累,姑夫他们从不在小河这边过夜。说是离家近,其实是不愿给亲戚们添麻烦。
夕阳西下,我和弟妹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追到小河边,伴着父亲“走了”的一声叫喊,再听到对面“走了”的一声回应,姑夫他们已经趟过小河,上了斜坡。那一刻,大港沿村庄上空的淡淡炊烟正被浓浓的暮色一点点地笼罩起来。
多年后,这样的场景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美好的记忆终被风吹雨打去。因“上面”推行“集体农庄”政策,我和奶奶的家不得不搬离老宅子,与生产队几十户人家“集体”在了一起。再后来,父亲又作出了一个更重大的决定——举家搬迁到三十里开外的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曾是父亲的出生地。他的决定算是圆了自己落叶归根的心愿,却使我们“小的们”稚嫩的心灵顿时有了种飘零的感觉。
从此,我们全家远离了门口那条终年流淌的小河,远离了隔河相望的大港沿,远离了姑父他们一家子,再也听不到小河对岸他们清亮的招呼声,看不到他们趟水过河的身影,以及大港沿村庄上空袅袅升腾的炊烟。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对姑父他们的所有记忆开始都变得支离破碎,并一天天地模糊起来。
又过几年,所有的格局被彻底打破。老爹一家老少六口去了大城市武汉;我的父母和二叔二婶年老多病,加之两家生活困窘,年逾七十的奶奶一下子没有了着落。她既不愿远离故土随小儿子一家进城享清福,也不愿委身几十里外老大和老二两家受洋罪。虽然姑父和奶奶家相距最近,但那时姑父的家境也是一言难尽。再三权衡下,奶奶最终委曲求全住到了三姑家里。好在三姑和三姑夫十分孝顺,对我奶奶照顾有加,直到87年奶奶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八岁。
开始的几年里,亲戚之间还偶尔走动。但随着父母年老多病以及老姑的身体日渐虚弱,走动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后来只能靠从其他亲戚口中互相打探彼此消息。在我读高中和参加工作后,除了大年初几和兄弟姐妹一起过去拜年外,平时很难见到老姑和姑父的面了。
日子过得比树叶子还稠。土地承包到户以后,生活节奏变得更快了。各家各户都在拼了命的侍弄自己的土地和家庭,没有谁再顾得上串门子、走亲戚、喝闲酒、说白话了。
再次听到姑父的消息时,是他在子女违反“计生政策”而被关进“学习班”以后。所谓“学习班”,其实就是关“禁闭”。关“禁闭”的目的就是逼人就范,要么儿女们实行绝育手术,要么交足“上面”的罚款。当时的情形一言难尽,在此不多累牍。
因为家穷实在拿不出罚款,但又不愿断了香火,姑父这个能说会道的性情汉子有口难辩,一关就是月把二十天,可以说吃尽了苦头。然而,直到今日我也不明白姑父当年被关“禁闭”的真实原因。因为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每人都生了一个孩子,没有超生“二胎”的。
若果说关“禁闭”是对姑父的一种考验,那么在后来的日子里,姑父则承受了上天赐给他更多更大的磨难。短短几年间,大儿媳和儿子离了婚,二儿媳和“野男人”私奔了,紧接着女儿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美满的家庭突然布满了阴霾乌云,平静的生活骤然涌起了惊涛恶浪。不知道是什么,是什么原因和理由让善良的好人遭遇如此的难堪和不公?
十多年后的2012年春,当我突然站在姑父面前时,本以为屡遭不幸的姑父会一蹶不振,或痛不欲生。但是,这个在我心目中并不伟岸的男人却表现出不异乎寻常的坚毅和自信,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和委屈,依然春风满面,谈笑自如,像我小时候见到的他一样。他不厌其烦的打听我家、二叔家和其他亲戚的各种情况,询问我的工作情况和我对未来的打算,还特别喜欢谈论国事,探讨国际社会的风云变幻。可见,他心中永远装着别人和国家的事情,只字不提自己的遭遇和不幸。
其时,他的生活正面临着很大的困窘。儿女们抛下嗷嗷待哺的幼子,各自外出打工谋生去了。三个幼崽闹哄哄地围着,吃喝拉撒,哭吵嬉闹,没有片刻宁静。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老人,却像保姆一样含辛茹苦,日夜操劳。虽如此,老两口却毫无怨言,心中装满着对未来的希冀和对后代子孙的殷殷厚爱!
然而上帝并没有善待这位老人,一年后,终因积劳成疾,姑父患上了不治之症。
去年清明节,趁着回家扫墓的机会,我专门又去了趟老姑家。
在我出生的地方,那条弯弯曲曲小河依旧流水淙淙,但已不是她当初的模样。由于村民多年的侵占,本来就不宽敞的小河一点点地被填埋,如今只能称之为水沟了。正值阳春三月,水沟两边的青草郁郁葱葱,各种野花娇艳怒放。可是,我无法寻觅当年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以及老姑和姑父趟河走亲戚留下的足迹了。
我试图还原当年的情景,选了一处高坡,努力地向正前方望去。隔着小河沟,我如愿以偿。我的眼前呈现一望无垠的麦苗的翠绿和一片片油菜花的金黄。在麦田和菜地的尽头,我看见了一个村庄,一个叫大港沿的村庄。
在一排排高耸的白色小洋楼的间隙,我看见了几间破旧低矮的土坯房,尽管房顶上的稻草已换成了红瓦片,尽管那会儿还没有炊烟升起,但我仍能认出那就是我老姑家的老房子。
随即,我脱掉鞋袜,趟过水深没膝的小河沟,踏上麦田和菜地中间长长的土路,向大港沿老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