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时间是虚无的,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时间的本来面目,所以要循着时间本身去寻求任何东西都是不可靠的,别说那些久远的事,即便就是上一刻,谁能说清楚。我站在老屋面前,端详着墙壁上挂着的镰刀、斗笠、草帽,屋门后靠着的那柄镢斧、锄头、犁,我越发地明白了这些。时间总是藏得很深,它总是藏在镰刀、斗笠、犁和耙们的后面,是这一件件物什把时光牵了出来,它们藏得再深再隐秘也都会被一一牵了出来。
我现在握着一把已旧了的手电筒,仔细地抚摸着它的钝白色筒身,我的母亲现在已不再用它了,把它扔在了陈旧的抽屉里,她给了我一把仿佛矿灯的充电式照明灯,我仔细端详着,站在那发愣,我仿佛被什么击着了,许多久远的事一下子就被拉了出来,我一下子就跌在了时光的沙堆上。
一个村庄一到夜晚,浓重的黑就像一口倒扣的锅扣在了这个村庄上,一切都被盖在了这口锅里,要是天上连一点星星也没有的话,对门生宝家的屋子也看不见了,更别说远些的马克家。我站在黑夜里,努力地辨认着翘起在天空的檐角,辨认着烽火墙,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无力看清它们,黑夜让我们的双眼在这个乡村失去意义,白天清清楚楚的墙、门前的樟树、排放在门口的犁、耙、晾衣竿......一下子就消失了,我们与世界失去了联系。我是害怕这个村庄的夜晚的,一到夜里我就蜷卧在那张雕花的木床上,身体和心思都蜷卧在那,我不敢迈出门槛,即便有星光我也不敢,甚至不敢点着灯去对门的生宝家,其实生宝家离我们家至多只有七八步远,但我不敢,我妈有时会说你点盏灯去生宝家借只箩筐或一把秤什么的,我不敢,就是我妈端着灯让我跟在后面我也害怕,油灯光虽然照亮了眼前的路,但我们却全被暴露了,鬼魅看清了我们,我们却对它们毫无办法。这时,我就会让我妈给我手电筒。我们家只有一支手电筒,一般总是由她掌管着,这东西比盏油灯好使多了,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村庄,好多事你经验过,你就晓得许多道理,似乎用不着别人多教。油灯的光亮虽然让我们与这个世界顿时就联系上了,但我们在这个世界中是一个被动的人,油灯又经不起风雨,油灯一灭,黑暗就潮水般湮没了我们,恐惧就会上来。手电筒却完全不一样,这是个上好的东西,手电筒一打开,一道锥形的光就刺亮了这个乡村世界,每个角落都在它的横扫下纷纷倒下,我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你可以主动,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手电筒一打开,一切都坦露在你的面前,一关,自己就隐藏起来。手电筒对一个成长中的乡村少年有着别样的意义。我是后来才明白这理,我没有告诉马克、全生他们,也没有告诉我妈。
油灯挂在灶壁上时,我妈让我去喊我爹回来吃饭,她一边炒着菜一边说,去喊你爹,你爹在地里。这是件让我开心的事,我可以又一次感觉手电筒。外面黑漆漆的,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让我们看清楚,但我不怕了,我捏着手电筒心里有了说不出的底气,其实不管做什么,都依赖底气。我开头故意不打开手电筒,我在黑夜里沿着河塘宽阔的堤岸奔跑,我的身后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其实那是我的脚步声,我感觉这种有力的声音仿佛在壮我的胆,它似乎紧紧地跟着我保护着我,要是我手中没有手电筒,那心里的情形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就会觉得有个可怕的怪物在紧紧地追赶着我,我跑它也跑,我停下来它也便停下来。我这会儿一点也不害怕了,只要恐惧感要弥漫上来时,我一打开手电筒,那道刺亮的光就会收拾掉它们。快到红薯地时,我喊,爹----我爹应了一声。我打开手电筒,我爹正从地下拾起锄头,他正在那道锥形的电筒光里,黑暗本来隔离了我们,手电筒的光亮一下子就把我和爹联系在了一起,不管我距离我爹多远。我爹说,你拿了手电筒来了就干脆去下稻田。干脆这词是特别的乡村味,是指顺道的意思。那稻田是从红薯地返家时要路过的地方,我爹之所以特别小心地侍弄它,是因为那稻田的稻谷是来年的谷种。我爹让我照下稻田,其实稻叶已开始泛黄,过不了多久可以开镰割稻了。我爹说,这十多天是关键,稻田里不能积水。在电筒光里,我爹在田埂上开了一道缺口,我看见一线水缓慢地流出。我爹显得很开心。我晓得他为什么开心,在这个夜里他做了好几件本来要白天才能干的事。
我是非常喜欢手电筒的,但我明白即便是我爹,也很少手里能握着手电筒,我晓得万不得已我妈是不会把手电筒交由我爹用。我理解我妈。有次我爹拿走了手电筒,他去上岗山脚下侍弄那亩他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水田,我爹是打定主意干到黑夜来临时回家的,从家里到上岗山脚下要走差不多五里路远,去一趟不容易。但那天天气突然就坏了起来,风呼呼地刮着,我听到房顶上的瓦片的移动声,灶房上的檐角的瓦不时有一两片掉下的碎裂声。牛和两头猪就在灶房隔壁的栏舍里,我妈点着灯试图去给牛和猪喂食料,但她没有一次能成功地走到栏舍去,风轻轻一动嘴灯就给灭掉了。她没喂成食料。我爹回家后,他们大吵了一架,我妈说,没有手电筒你走不回来呀,你会走到河里去走到沟里去?猪、牛,一天不喂就要饿死。我妈气呼呼地说。我爹没吱声。我妈没错。我爹其实是应该摸黑也能找到家的,我爹一辈子在这条土路上来来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遍,就像一头牛熟悉了它的碾道。
我是没我爹能,我是得依赖这手电筒的,我没问过生全,也没问过马克这牛皮哄哄的家伙,我不敢问他们,怕他们噎住我。我只晓得我自己的内心,我晓得我内心在一点一点地成长。有次我在地里拔花生,日头快落山时还有两垄花生没拔完,我想,要是不拔完,第二天一定会被捡花生的人拔去,我硬着头皮拔,但我的速度远没有日头下山的速度快,天一下子就黑了,我就消失了。花山地多半在山坡上,那里或许有坟冢。我一想到这,恐惧仿佛从脚心往上涌。我爹在远处喊我,声音仿佛一片尖锐的瓦片飞了过来。我蹲在花生垛前,不敢吭声,我爹没拿手电筒,我害怕我一吭声会在这个无边的黑暗里暴露我的目标。我爹不停地喊着我,不时地会有一声两声呀呀的鸟叫声从我头上划过。我爹来到我跟前时,我在掉泪。那年我十五岁,正念高一。我说,爹,你以后来找我时要用手电筒。我爹在暗夜里摸了一下我的头,他的手掌宽厚,我爹这么抚摸一下时,我就感觉到了我爹。
晃着手电筒,我熟悉了这个乡村的黑夜,我学得和我爹一样,能在黑夜里干我能干的事。
现在,我跟我妈说,我要这支钝白色手电筒。我妈一脸疑惑,她说,要这东西干嘛。我没说,她不明白许多东西包括时间本身都快被“记忆”抛出去了。没有记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从喧嚣的城市回到这个乡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