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典型的秋天的早晨。急风呼号,枯叶横飞,残枝遍地,天色也不复夏日的明艳。走在路上,除了感受到寒意的侵凌,你还不禁会感慨四季的步伐是如此之快,秋天来势汹汹,令人措手不及。
随着气温的下降,秋天里人的心绪也变得低沉。自小读过的诗文告诉我们,秋天是果实成熟的季节,却也是让人容易感到失落的季节。人的情绪逢秋而易生感伤,这个倾向已经在汉字“愁”上留下了不灭的烙印。人在色彩斑斓丰如盛宴的金秋时节,竟然容易生发出悲凉之意,或许是被刚烈的夏日耗尽了阳气而只剩下浑身的疲倦无力吧。
都说诗人敏感而多愁。秋色苍凉,无数诗人在秋天触景生情,愁情益甚,诗性大发,尽释愁怀。在诗人的笔下,秋天里山寒水冷,花枯叶落,无物不着悲意,物悲更引人愁。其实这正是诗人情感体验丰富而深刻的表现。诗人多情,又往往移情于物,将自己主观的情绪体验赋予自然之草木山川,从而营造出一种“有我之境”。王国维评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我喜则万物皆喜,我悲则万物生悲,万物与我同悲喜。生活中的普通人,但凡还有正常的感觉,都或多或少会拥有这般诗意。就连五大三粗的刺客荆轲,也会悲怆地唱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悲歌。如果把眼界放得更远些,也不难理解,凡常人都有理由生发出这般诗意,因为一贯以来,人类都视自己的物种为“万物之灵”,并常常不自觉地“推己及物”。
这基于“人类中心主义”的移情能力当然也有高下之分,所以才有了灿若星辰的诗坛明珠在历史的天空熠熠生辉。当年生活在开元盛世末年的诗圣杜甫,心怀民生,一世忧愤,拖着病体带着家小辗转多地,几近暮年仍飘零无着,眼看秋来严霜相逼,目睹凄怆秋景,联想自己浮生,一定是悲从中来,才写下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见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悲凉之词。宋玉虽有才华满腹,却遭小人排挤,不合于世,只能屈居楚庭,在极端的失意和彷惶中写就了《九歌?湘夫人》,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后人犹能听到他失意地愤懑疾呼“悲哉秋之为气!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萧瑟。”
当然,既有“有我之境”,就有“无我之境”。所谓无我之境,完全摒弃了主观之我的存在,而“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用今天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抛弃了物与我的二元对立,完全以物写物。这近乎禅宗所说的抛弃“分别心”。抛弃分别心,就是要是要承认人与万物皆为平等无差。禅宗讲,万物(包括人在内)异于相(皮相,外表)而同于性(本性,本质)。悠悠白云心,随风飘自去,如清风白云般清闲自在,无疑是禪的体验和受用,是佛性的获得。能够修到此种境界的诗人,自然当推写出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和“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王摩诘了。而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留下的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成为无我之境的千古绝唱,永远为世人展示着那幅天然和谐的画面,满足世人对那种怡然宁静的心境的追求。
无论是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能够牵动人心的感怀都流露了真性情,没有矫饰,也不故作呻吟;也正因为是真性情,所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归宿:后一种可以修身养性甚至颐养天年;而前一种往往使诗人悲情过甚而积郁成疾乃至郁郁而终。君不见杜甫在天命之年病死客船,屈子不足古稀而抱恨投江,宋玉虽然活到了古稀之年,却与失意相伴一生。
人生的境界却还不止于此二者。前些天读庄子,读到庄子借孔夫子的口如是说:“死生、存亡、穷达、富贵、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月无卻、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四时于心者也。”看到这句,我不禁为之抚掌惊叹:好一个生四时于心!春秋寒暑之移,生死存亡之命,富贵穷达之运,无不是道的运作,非凡人所能掌控。人生际遇,如光阴之流转,四时之轮换,逆则多舜,顺则安然。
春有百花之艳,夏有碧树之荫,秋有硕果之累,冬有万物藏含。周而复始,物极必反。心有四时,则处变安然,荣辱不惊,迎来送往,从容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