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祖在我们老家不仅仅是对已故亲人的追思和缅怀,也还是众多远亲近戚如约相聚,叙旧话新的日子。
每逢清明,人们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往老家赶。上午,三五成群结伴前往自己家的祖坟烧香祭拜;下午大家围坐在一起家长里短、打牌娱乐。我们这里一直流传这样一个笑话:马氏家族有一汉子,清明一大早忙着农活,待到临近晌午才记起还没给已故的母亲上坟,急急忙忙中拿着鞭、香、纸、蜡往母亲坟边赶,刚出门,邻居就吆喝着:“三缺一,快点回来!”这马大哥一心惦记着打牌,一路踩着风,偏偏母亲的坟隔着一条水渠,要绕过这条水渠至少要半个小时,无奈之下他急中生智,隔着水渠燃纸点香,并将鞭炮引燃用力扔过渠沟,大叫一声:“娘啊,对不起了哦,儿要打牌了!”这则笑话如今已经成了我们这里家喻户晓的反面教材,于是,清明祭祖再也没有人敢轻薄草率,做马家兄弟第二了。
孩提时代的清明,常常被父亲、爷爷背着或牵着手在村子屋后的祖坟山上转来跑去,也被父亲按在地上给从未见过面的祖爷爷、老奶奶磕头,祈求降福保佑。
那时候的清明还不及现在这么隆重,最大的鞭炮也不过一千,而且还被父亲剪成许多“百子鞭”,“劈啪”几声过后竟炸落不少小鞭,烟雾中,我们小孩蜂拥而上,趴在草丛中抢出零星的鞭炮,疯癫疯癫地拿着一根点燃的香,乐得沿路噼啪噼啪地响。清明时节,草长莺飞,在山边或坟头前会抽出许多野玫瑰花的嫩茎,乡下小孩叫它“玫荆梗”,折断几根,剥开带着嫩刺的皮,水灵灵的白茎又甜又脆,这可是我们小孩最中意的美食。
那时候的清明也没如今这般繁华,阴间也不流通现在如此大额的纸币。节前,父亲会买来几张白纸,几斤草纸,白纸被叔叔裁成24K,草纸被爷爷用钱凿打成钱印。爷爷说,一个钱印就是一块钱,有了这个钱印逝去的人才能收到。等到上坟这天,爷爷带着一大家的男丁,提着鼓鼓的一蛇皮袋子的纸、香、蜡往自家祖坟山上赶,看到爷爷跪在坟前那么虔诚地烧纸、点香、燃蜡,我也会跑过去一张张递着发黄的纸钱,看着缭绕的烟雾袅袅地从头顶升起,神灵的保佑似乎也弥漫在心中。父亲一边坟头的枝丫上挂着白纸,一边告诉我,清明挂纸也是讲个热闹,挂得越多越表示这家人丁兴旺。这一路上只要是看到坟头都要挂几张白纸,特别是那些没有人来过的坟头更是要多挂些,这样逝去的人就会少了一些孤寂。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们这里为什么把清明上坟叫做“挂山”的原因吧。日复一日,族里、祖上,那些鲜为人知的陈年旧事也渐渐清晰我的记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自己远祖是谁,根从何来。难怪爷爷常说,清明祭祖,寻根问祖。
村东头的一棵高大的皂荚树见证了村子里每一年的清明,岁月沧桑将斑驳的记忆如茧般一层一层裹着古老的树身,唯有横卧在地面上那粗壮的树根又长出来一排排更加苍翠的新枝。就在我们五兄妹相继成人后,爷爷奶奶也先后去世了,祖坟山上又多了两冢并排的新坟。从此,每年的清明再也看不到爷爷带着一大家子给祖上的五爷爷、六爷爷还有幺爷爷上坟了,祭祖的接力棒自然交给了父亲,唯有爷爷诸多清明的告诫一直都铭记在后人的心里。
这一年清明,父亲因为临时有事,出门前吩咐我祭祖时一定要心存敬意。我也不敢怠慢,并与时俱进地将原来的白纸换成了时兴的鲜花,草纸固然不能少,且多了一些巨额的冥币。半个上午下来,人累得热汗淋漓,心却得到许多的慰藉。晚上,吃过晚饭,儿子突然高烧不止,我飞也似的背着儿子跑到临村的医院,打针吃药后虽有缓解,但效果不很明显,这样持续了两天,儿子依旧耷拉着脑袋不见好转。是夜,父亲好像想起什么,把我叫到跟前:“你这次挂山都挂了哪些地方?”待我一五一十地说完,父亲一拍大腿说:“傻了!你竟把六爷爷给挂丢了!”六爷爷生前没有后人,这个我爷爷在世时曾告诉过我,只是他的坟年久失修,全都凹下去了,我一时竟忘了地方。父亲似乎找到了答案,连忙跑出门买了香,蜡和好多纸钱,黄昏时带着我来到村东头的皂荚树下,燃香点蜡,望着六爷爷坟头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地烧着纸钱,还自言自语地给六爷爷赔了许多不是。有这么灵验吗?我都被父亲迷糊了!谁知第二天,儿子一大早就吵着要吃饭,我拉过儿子一摸额头,全好了!后来,我问过医生,其实这只是药物的一种延缓作用,与那烧香叩头无关。不过,这位六爷爷我是再也不敢马虎了。
年年清明,岁岁清明,无情的岁月总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常将旧冢添新坟,又将新坟变旧冢。转眼间,曾经带着我祭祖的父亲也像我的爷爷一样,守住那堆黄土,翘首每年的清明,他的后代也能像他从前那样三叩九拜,追根溯源。我想,当我走完我的时光隧道,永不再回的时候,我的孩子,我父亲的孙子还会记得每年有过这样的清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