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已经很深了。二楼上的一间小屋里,灯光下围拢着一群亢一奋的青年。像是那个年代里被嘈杂淹没的寂静,大家谈论的依旧是一些关于文学和青春的话题。这是一个青年,或者文学的沙龙。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加入进来的。但是,那些夏天的夜晚,一些风,吹进窗子的凉爽和惬意,一些青春的、模糊的面孔,这一刻,却因为文学而变得美丽和亲切起来。
那会儿除了一身军装,我没有别的行头,所以我总是在这些因为几分酒劲而异常兴奋的年轻人面前,显得有几分拘谨。好多次,我坐在客厅的一角,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大家也似乎忘记了这个穿军装的人了。在那个年代,我有机会来到这里,内心里有一种奢侈的自责。我不停地告诫自己,别因为自己的无知和冲动而破坏了这样的气氛。
事实上,我知道自己内心里更多的是自卑。我的乡村历史里,没有过这样的都市生活的教育和训练,就像是一个在野地里跑惯了的孩子,一下子进入人家的客厅里来,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好在军装是我的遮羞布,一切真实和虚拟的矜持,都被这一身军装包裹得严严实实。我可以一言不发地坐上一个晚上,然后随着大家喋喋不休地离开,在夜色里消失。
其实就是一次又一次不定期的文学聚会。地点就在乌鲁木齐青年路上的一个家属院里。那时,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尚处在恋爱之中,他的一位亲戚的房子空着(一直空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这样,我们就在这间不知道主人的房子里,伴随着这个朋友的恋爱,开始了一次又一次关于文学、青春、爱情和理想的沙龙聚会。每一次,接着这个聚会的通知,我既兴奋又难过,因为我总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在这些聚会里,展现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个性光辉。这让我十分沮丧。但我确实又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诱一惑,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拒绝她。
想来,也许正是我在聚会中“默默无闻”和“无所作为”,才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了邀请。而那些“才华横溢”的激辩者,反而会因为抢了主办者的“风头”,尤其是在其女友面前的“风头”,一两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受到邀请了。
的确,我们的这些聚会者,基本上固定的,除了个别时候会进来一两个陌生人,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们这些爱好文学的朋友。周末了,或者逢上假期,炒几个小菜,喝点啤酒或者廉价的葡萄酒,争吵或者议论一番,热烈而不失风度,冷静而不失亲切。如果谁的作品在哪里发表了,当然会被拿出来祝贺一番的。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人把自己发表的作品复印了散给大家“征求意见”。更有不知趣者,拿人家已经发表的作品“骨头里挑刺”,被“挑刺者”表面上装做谦虚的样子,脸面上已经挂不住了。也有辩论比较激烈的时候,双方各执一词,面红耳赤,谁也不可能退让,由一句话,或者一个观点,扩展到对方的学养、人品上去了。但这个时候,邀请者会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宣布:晚会到此结束!
印象中,一位据说是一位刚刚从新疆大学毕业的硕士,在一位朋友的引荐下不请自到,看到有几位美一女在坐,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迸发了演讲激|情。可惜他引经据典的,大多是刚从书本上背来的学术语言,一大串西方哲人的名字不说,他演讲的关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问题,主题过于陈旧,也严重脱离了现场气氛,一上来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滔一滔一不一绝。问题是他在“演讲”的时候,不允许别人“插嘴”(事实上也插不上嘴),好几次武断地终结了别人的“观点”。刚开始大家还是忍着的,因为不知道这个大学里出来的“硕士”,会不会有什么惊人的高见。谁知道是这些大而化之的陈词滥调,和这样一个家庭聚会式的小沙龙离题太远了。
这位政治经济学硕士的“演讲”,终于惹恼了一位“诗人”。“诗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硕士”的发言,以一种鄙夷的口气说,你刚从学校里出来吧,大学也没有把你培养成一个政治家,真是太可惜了。“硕士”语噎,正想发作,带他来的那位朋友可能已经觉得对不住大家了,借故连推带搡地把他“请”了出去。
虽然是一次被扫兴的聚会,但是大家依然兴味未减。只是接下来的话题就很难集中了,除了对这位不速之客的议论之外,一些当时社会上出现的社会问题也被纷纷拿出来讨论了一番。
晚了。到了该散的时候了。大家纷纷起立告辞,路远的,路近的人相互找个顺路的伴。那时还没有出租车,公交车也早已经发过了末班车。有人骑着自行车,后面可以驮上一个人,没有“车”的人,就只能就着月光,“轧马路”了。有人吹起了口哨,似乎还是流行歌曲。
在大家就要散开的时候,突然,住在纺校的一位姑娘,提出要我一路回去。是的,我们的部队就和纺校有一路之隔。可是,我在经历了几秒钟的漫长思考之后竟说,对不起,今晚我不回部队了,我要去一个亲戚家住。对我的委婉拒绝,那个姑娘在表示了稍微的失望之后,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倒是另一位并顺路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地说,我送你回去!
纷纷扰扰中,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微小的细节。我站在夜色淹没下的大院的门口,看着大家纷纷离去,那个姑娘的和小伙子的身影,似乎在夜色里拖得特别长。我有几分怅然,又有几分失落。这么晚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拒绝一位姑娘同行的邀请。
夜风吹来,有几片月光打在了我的脸上。竟有几分凉意袭来,我打了一个激灵,赶紧收紧了心思,一个人,沿着那个姑娘和小伙子并肩消失的方向,匆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