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笑出差去了和田,中午两点的飞机,晚点到了三点半。这一切我一无所知,我沉陷在一场午休的大梦之中,沉沉的睡眠,使我错过了这一天中,最为清冽的陽光和遥望。我不得不说,正是因了这样一些若有若无的睡梦,那些蹉跎了的岁月,已经遥遥无期了。醒来打开手机,便接到了海笑的电话,她此刻正孤立于千里之外的和田机场。
我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人的夜晚,竟是如此的缓慢,迟迟不肯到来的黑夜,让我陷入到一场空前的恐慌之中。我常常听到一些人说,孤独是一种高贵的品格,也只有那些战胜了孤独的人,才可以称得上精神意义上的强者。我想,我呢?此刻我是一个真正的弱者——我正在一片精神的旷野里,孤立无援。
甚至,我必须依靠一盏微弱的灯光,来驱赶黑暗中无处不在的寂静和孤单。那一定是另一个我在黑暗中的尾随。那是我能够看见的自己的灵魂吗?我回到键盘上,敲下了这样几个字:一小片灯光,照耀着广大的温暖。没有人能够回到我的这一小片灯光里来,我的精神的领域只有这么小,小得连我自己都迈不出脚步。
而我却需要这一小片微弱的灯光,来照耀更广大的温暖。
在黑夜的深处,已经不仅仅只是寒冷,是那些无处不在的寂寞,在包围着你,挤一压着你。所以你需要一些明亮,和欢快的脚步,顺着楼下的阶梯传上来,你甚至渴望过一些轻轻地敲门声……你多么需要这些意外的事件,来打破此刻的宁静。
接下来,空空如也的房间里,被灯光照得有些发白。你猛然间抬头看见了立在一面墙上的书架。那么多色彩迥异的书脊,并排站立着,像一排排故人的背影,那些活着和已经死亡的、遥远年代和国度的背影,那些长袍短衫、金发碧眼,透过这个夜晚的灯光,益发显得诡异起来。他们永远都不会转过身来,把一张遥远、陌生面孔拿给你看,他们影影绰绰地在你的书架上站立着,汇集了这个夜晚最为盛大的精神影像。
想必这些面孔你大多是熟悉的,抑或是不甚陌生的吧。你没有慢待过他们。搬了这么多次家,你慎之又慎地扔掉过一些书,你不忍看见那些跟随了多年的亲人般的面孔,再一次跟着你拥挤在永远也长不大的房间里。你放弃了,在最后一刻。
这想起来,多么像是一次又一次无情的遗弃。
那些再也无法相见的面孔,怀揣着四散的经卷,在这个黑夜的荒野里游荡。而我的灯光有多么奢侈。我知道那些黑暗中的声音,一定是被驱赶了,他们躲在更加昏暗的一角,在密集的嘈杂中,窥视着我自己一个人的灯光下面,悬挂着一张愁苦不堪的面容,摆一弄着生活的无奈和忧伤,被一场人生的苦难,梦一样拖延着。
或许并不只是苦难,也曾有过的享乐和幸福的时光,都已烟云般散去。我享受过这些快乐的时光吗?那么遥远的时光,千山万水,只剩下了飘泊。
是啊,曾经有过的抵抗,已经结束了。谁说过中年的夜晚,大多是荒凉的。这话我是相信的。假如你少小离家,丧失了父母,又丢却了故乡,那些大片散落在童年的记忆,即使金子般闪光,也同样是荒凉的。所谓晚景的凄凉,那当然是另外一重境界。有时候,人们太容易满足于人生中年的物质富足,这些“圆满”,大多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有所“亏欠”的人生,似乎才是合理的,世间万物,太过“圆满”了,则意味着一场更持久的耗损和消磨。
人生中年,多么需要一些这样的黑暗和寂静呀!在这个时候,你需要听听来自远方的声音,异域般的教诲,被打磨和折损的时光中的黑暗和寂静。你需要这些缓慢的降临,一片精神的月光,大雪般落满了中年的庭院。你一定知道自己还需要这些洒扫,深深的庭院,黑夜在寂静中为你铺好了一条修行的路。
或者,你只是嗅见了一叶瓦片上的霜迹,一些千年不朽的斑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放弃不了的前世今生,都在这里面了。
所以夜晚,才是我们真正需要面对的场景。就像你经历了一场穿越生死的劫难,这些被灯光驱赶到夜晚之外的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