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散文《夏三虫》

时间:2021-08-31

  夏天近了,将有三虫:蚤,蚊,蝇。

  假如有谁提出一个问题,问我三者之中,最爱什么,而且非爱一个不可,又不准像“青年必读书”那样的缴白卷的。我便只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的来吮血,虽然可恶,而一声不响地就是一口,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针叮进皮肤,自然还可以算得有点彻底的,但当未叮之前,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却使人觉得讨厌。如果所哼的是在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可更其讨厌了,幸而我不懂。

  野雀野鹿,一落在人手中,总时时刻刻想要逃走。其实,在山林间,上有鹰,下有虎狼,何尝比在人手里安全。为什么当初不逃到人类中来,现在却要逃到鹰虎狼间去?或者,鹰虎狼之于它们,正如跳蚤之于我们罢。肚子饿了,抓着就是一口,决不谈道理,弄玄虚。被吃者也无须在被吃之前,先承认自己之理应被吃,心悦诚服,誓死不二。人类,可是也颇擅长于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们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绝顶聪明。

  苍蝇嗡嗡地闹了大半天,停下来也不过舐一点油汗,倘有伤痕或疮疖,自然更占一些便宜;无论怎么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又总喜欢一律拉上一点蝇矢。但因为只舐一点油汗,只添一点腌,在麻木的人们还没有切肤之痛,所以也就将它放过了。中国人还不很知道它能够传播病菌,捕蝇运动大概不见得兴盛。它们的运命是长久的;还要更繁殖。

  但它在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上拉了蝇矢之后,似乎还不至于欣欣然反过来嘲笑这东西的不洁:总要算还有一点道德的。

  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

  四月四日。

  解读

  本文把为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效劳的文人斥为吸人血之前还要“哼哼地发一篇大议论”的蚊子,和喜欢“舐一点油汗”又要在“无论怎么好的,美的,干净的东西”上拉一点“矢”的苍蝇,形象地揭露了他们危害和欺骗人民的嘴脸。文中的“古之君子”,指封建纲常的维护者,他们对于反对封建伦理道德和礼教的人,一概斥为禽兽。孟轲在攻击杨朱、墨翟时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一直到五四运动时期,封建复古派如林琴南等人,还诬蔑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人“铲伦常、覆孔孟”,是“禽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