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其二)
篱落隔烟火,
农谈四邻夕。
庭际秋虫鸣,
疏麻方寂历。
蚕丝尽输税,
机杼空倚壁。
里胥夜经过,
鸡黍事筵席。
各言:“官长峻,
文字多督责。
东乡后租期,
车毂陷泥泽。
公门少推恕,
鞭扑恣狼藉。
努力慎经营,
肌肤真可惜。”
迎新在此岁,
唯恐踵前迹。
柳宗元诗鉴赏:
此诗原题作《田家三首》。从内容上看,可能作于永州。因为诗人于唐顺宗永贞元年(805)被贬永州后,才有更多机会接触社会下层,写出农民遭受封建统治阶级横征暴敛的痛苦。具体年月待考。
唐德宗以后实行“两税法”,按夏秋两次向百姓征收户税和地税,夏税限六月纳毕,秋税限十一月纳毕。从此,唐王朝的财政收入增加了,然而却逐渐成为人民沉重的负担。加之唐王朝以税收完成好坏,作为进退地方官吏的重要内容之一,于是刺史、县令为求取上考,不管农户家破人亡和田土是否受灾减产或业已丧失,照征不误,结果肥了专横的官吏、割据称雄的藩镇和兼并土地的贵族大地主们,却害苦了广大劳动人民。柳宗元这首诗,正是通过具体事例真实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官吏为催租逼税而威胁恫吓直至私刑毒打农民的种种恶行,从而反映了广大农民在封建暴政下的苦难生活。
全诗可分三个部分。
开头六句,写农民在完成夏税的征敛中被封建官府剥掠一空的情景。“篱落隔烟火,农谈四邻夕。”
烟火,炊烟,泛指大家。农家左邻右舍聚居在一起,隔着稀疏的篱笆墙互相可以看见,傍晚时分彼此过往谈天。“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疏麻,屈原《九歌·大司命》:“ 折疏麻兮瑶华。”王逸注:
“疏麻,神麻也。”这里泛指普通的苎麻。这两句写谈天时的农村夜景:附近苎麻地里静悄悄,庭院墙根边秋虫唧唧。在这寂静的秋夜,农民们在“谈”什么呢?没有说。但从下面的诗句可以悟出。“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墙。”蚕丝已全部交纳夏税了,织布机只好空闲下来靠在墙边。一个“尽”字,道出了“赋税”之重;一个“空”字,写出了农民生活之苦。这就点出“谈”的内容来,给人以想象的余地:赵钱孙李,这家那家都在谈;仅有的一点蚕丝都交了赋税(当时交纳户钱可以绫绢折算),靠什么生活;收获一点,拿走一点,弄得家徒四壁,机杼停织,日子怎么过;夏税刚过,秋税又至,又怎么应付。。“四邻”所“谈”,充满着农民对被剥夺的残酷遭遇的愤恨不平,也表露出诗人的义愤。
接下来的十句,从“里胥夜经过”至“肌肤真可惜”,写里胥对农民的敲榨勒索和威胁恫吓。“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农民刚交罢夏税,官府又派出大批差役下乡来威逼农民及早做好交纳秋税的准备。
从农民赶快杀鸡做饭,备办酒席招待里胥上,可见里胥平时的作威作福,农民是万万得罪不起他们的。真是“县官踏飧去,簿吏复登堂”(李贺《感讽五首》其一)。从下句“各言”二字可见来的里胥不止一人,而是一批,农民怎么承受得了!“各言”以下八句是里胥们在酒筵上说的话,可分三小层:一是“官长峻,文字多督责。”是说上司严厉凶狠,追缴租税的官府文书催逼得很紧。这既是事实,又是里胥对农民的威胁,既从侧面揭露了封建官吏的凶狠残暴,又从正面写出了里胥们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的丑态。二是以“ 东乡”为实例,写延误了“租期”的严重后果。
“东乡后(延误)租期,车毂陷泥泽。”后句是解释前句的“后租期”乃因车轮陷进泥潭之故。尽管如此,“公门少推恕,鞭扑恣狼藉”,官府很少推究实情而予以宽恕,结果东乡人仍被肆意鞭打得血肉模糊。交租税只迟了一步,而且事出有因还尚且如此,少交或不交,其后果之严重更可想见。封建官府不查实情,不问是非,私刑逼租的暴行,由此可见一斑。三是“努力慎经营,肌肤真可惜。”表面上看,是里胥劝告农民要努力而小心地筹划交纳租税,以免皮肉受苦,那真是可怜!实际上,言下之意是“一旦后租期,刑同东乡人”!这就揭露出里胥对农民露骨的威胁和恫吓。以上十句,从表面上看来好象只是在揭露里胥的罪恶,实际上是针对当时的封建官府和官吏们。
最后两句“迎新在此岁,唯恐踵前迹”,写农民听了里胥恐吓话后的想法:新谷登场正在此时,只得准备缴纳秋税,唯恐重蹈东乡人的不幸。这里,诗人以写农民的心态作收,“唯恐”二字道出了农民内心深处多少难言的苦衷,可见农民们是怎样忍受着这超经济的剥削与压迫。全诗正是通过这一典型事例的描写,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统治者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压榨,从而反映了农民在横征暴敛下的怨愤和痛苦,也表现了诗人对受压迫者深挚的同情。
清人毛先舒曾称子厚《田家三首》“叙事朴到(朴实而周到)”(《诗辩坻》卷三),是恰当的。
这首诗纯然用白描叙事手法,于平淡简朴的语言中寄寓着深远的忧愤,让人嗅到真实的时代气息,而且语语自然,字字深情,耐人咀嚼。恰如苏轼所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东坡题跋》卷二《评韩柳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这正是柳诗的独特风格。除此,朴实的叙述与个性化的说白相结合,正面控诉与侧面揭露相结合,也是此诗值得注意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