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我从香港浸会大学毕业,出了新书,之后被拉去全国签售一圈。那种累不是膂力的累,是心累,感觉像被人牵着当戏看。心像一个想飞的热气球,吊篮里却挂了太多沙袋,怎么都飞不起来,觉得胀得快要破掉了,一看,却还在原地。
那年年底,回到老家,宅着。每天四肢冰冷,冷得颤抖——我真是觉得素来没有阅历过那么冷的冬天,我可是在北方下雪的时候都只穿单裤出门的人。那会儿生活空荡荡的,喊一声都有覆信。大雪天一个人骑车去游泳,泳池浮着薄冰,咬着牙扎进冰水里去,那味道儿,真畅快。
世上能逼死人的东西太多了,迷茫也算一个。我一时间找不到事做,抑郁症复发,重得没法跟别人说。天天聚精会神地想死的事件,没人懂得。我自己也不理解:既没缺胳膊少腿又没饿着冻着,抑郁什么?比比非洲难民,好心思吗?
老妈看出来了,胆大妄为地拿崔永元的业绩激励我,说:“你看人家崔老师抑郁了,就休息,出来做《我的抗战》,一个人逛逛长征路,你看,不也挺好的吗?”我苦着脸说:“他是谁啊,我要是崔永元,我才不抑郁呢!”老妈说:“你这么想就错误了啊!别人还会说,他要是你,他才不抑郁呢!”
闲得发窘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想过做杂志,但做杂志的人太多了,全都相同,再做也没有意义;写东西吧,那会儿不知怎么搞的,可能是青黄不接吧——年少时什么都敢写的劲儿过去了,该成熟的又没熟透,所谓瓶颈期吧,什么都写不出来。
做什么好呢,就这么漂着吗?流浪之所以让人爱慕,那是由于你只见到了漂上去的,没见过沉下去的:后者才是大多数。什么事儿都是听上去很美,到了实处,要拿胆子来谈话——心里掂了掂分量,这胆子我还真不。
只受得起普通的苦,就只有一般人的生活吧,于是,我开端梦寐以求一份稳固的工作。我感到找到了工作,就什么都好了。别人据说我要找工作,都问我:“你还找工作?你不好好写货色,找什么工作?”权且只能走本人的路,让别人说去了。
每天在网上刷啊刷,终于看到一个应聘新闻,我破马把简历递过去。体系内的工作,大都是拼爹,我没爹,娘也没得拼,但仍是象征性地找了找,拐着弯儿地接洽上那个书记。后来听说,我妈妈一个友人的朋友的亲戚的孩子,去年给硬塞进那个单位里面去了。家里是做房地产的,不差钱,花了二三十万吧。
逝世马当活马医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心里又悲壮又悲凉。我跟我妈就拿着简历,花血本买了两瓶酒,再磋商半天,有点疼爱地塞了一个红包在里面,跑了400公里长途,去拦那个书记。好不轻易找到了,不吃不喝在书记家楼下等了一天,把他等出来了。我远远看着母亲巴结着脸从前,递上我的简历和酒,书记不耐心地挥了挥手,不理睬,没说两句就走了。
南方的冬天原来就阴冷,我心酸得泪都快掉下来。
当天咱们往老家赶,一路上走高速公路,老妈一路对我说风凉话,把我写东西得来的那点可怜的自负给踩得乌烟瘴气:“出了你们那个圈儿,你就什么都不是——说白了,就算在那个圈儿里,你也什么都不是!别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天到晚矫揉造作、矫揉做作……”有时候,亲人的狠话最伤人,我一路上泪流满面,小小年事心如死灰的感到竟然都有了。
那天到家是晚上9点,我累极了,一脸泪痕,脸面紧绷发痛。我什么都没说,洗洗睡了。爬上床的时候,掀开被子,翻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在一束灯光下,才看到有那么多灰尘。黑暗中,灰尘什么的没人看得见;灯光下,你才看得到,本来有这么多灰尘。
那个霎时我忽然想,如果说写作还有什么意思的话,那就是作品就像一盏灯,照亮了你底本看不见的灰尘。它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在活生生的生活中飘动,包含你我。如果不是因为一篇文章、一本书,你可能不会知道有怎么样的一群人,生活在怎么样的一个世界中。
后来,那份工作的事儿,反正也找不到“后门”,就从“前门”走吧:硬着头皮口试,问什么答什么,讲了半小时。)阴差阳错地,他们说我英文很好,录用了。
就这样,我也盘算去生活了。
工作一年多,抑郁症匆匆好了。又开始认为日子少了些什么,忍不住想,假如当初就着性子不工作,是不是现在很安闲?春花秋月,在杏花下饮酒?环游世界?哪像当初这样,忙得仰面朝天。
原来不光是选老婆,生活也是红玫瑰白玫瑰:梦寐以求的,未必有想的那么好——有了就知道了;从前看不起的不要的,未必有那么差——没了就晓得了。
生活像一台榨汁机。没时间写作,没时光思考,生涯不是要么豪情四射,要么月下花前的。有多少人和我一样,被堵在高低班顶峰的路上,呼吸着汽车的尾气,连梦都累得没法儿做了。要人人都去“喂马、劈柴,环游世界”,GDP谁来奉献?
没低到尘埃里的种子,是开不出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