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的爱情民间故事

时间:2021-08-31

  南疆八月,靠近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绿洲城市库尔勒,太阳像是垂直悬挂在人们的头顶,从沙漠吹来的,已经不是风,而是火。这个时间,库尔勒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金三角一带的商贩们,仍然坚持摆摊卖货。这一天,我从16公里外的镇上赶到这里时,已经是上午10点,隔着马路,远远看见了站在雪枫树下卖无花果的维吾尔族大妈阿丽旦。

阿丽的爱情民间故事

  阿丽旦今年大约60岁开外,是阿瓦提乡人,她的村子距市区有20公里。从前年开始,每当夏天来临,阿丽旦每天早早起床,采摘院子里新鲜的无花果,坐第一班汽车去库尔勒叫卖。阿丽旦个子不高,眼睛也不大,面部比较平,长相基本是汉人的模样,她爱穿蓝地白花的“伊布里丝”长裙,头上包着奶白色的纱巾,显得清洁而凉爽。阿丽旦平时讲一口轻快的维吾尔语,当她的摊位走来汉人时,她才用浓郁新疆味道的普通话在兜售:无花果,无花果,一块钱一个,两块钱三个……

  第一次看到阿丽旦的无花果,我很好奇,不仅个头硕大,连样子也不是过去常见的圆形,而是扁平的,很像蟠桃,颜色也不是棕红,变成了青黄色,如果不是阿丽旦在叫卖,我真以为这是新疆的蟠桃。那天,我从超市出来,正好路过她的摊位,看到我,阿丽旦站了起来,略带紧张地询问我是否要新鲜的无花果,见我好奇地盯着无花果看,阿丽旦说,这是她弟弟从和田农科院弄来的新品种,叫“塞浦路斯绿宝石”。

  我决定买上一些。那天,阿丽旦兴致很高,主动教我如何剥皮,如何边吸边咂,这样能吃出无花果特殊的药香,而且一大包甜蜜的汁液绝无流到地上的可能——谁知我马上就失败了,只吸吮了两口,就有汁液流到了脚下,那些粘稠的果汁,实在是太甜了,以至于甜到发腻甚至发咸的地步,这样的果实,我如何能吃得下哦!

  见我面露难色,阿丽旦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居然还很清脆,她用维语自言自语了一番,我问什么意思,阿丽旦用汉语回答:你是个心肠软的汉人!没等我理解,她问我从哪里来,是口里吗?新疆人对于中国中东部,统一称为“口里”,对于新疆,则不叫“口外”,而是很热络地叫“南疆北疆”。阿丽旦又问我知不知道山东省,那里是不是真有青岛电子厂,我还没有回答,她略带忧伤地说,她的儿子热合曼在电子厂里打工呢。

  “我的儿子也像你一样的高大,他还没有结婚,但他一点儿不着急!”阿丽旦的视线转到了马路对面,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问他儿子多大年纪了,阿丽旦说不知道,可能在1985年出生,也可能稍晚一些,对于我的不解,阿丽旦并没有解释。后来,我听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的山东同乡说,一些维族人对于年龄普遍没有概念,虽然有户口簿,但是仍然不去关注,不像我们汉人,连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出生都记忆犹新。

  渐渐地,我与阿丽旦熟悉起来,她说自己的名字是清真寺的阿訇起的。通过交谈,我知道阿丽旦的娘家在南疆和田地区,她是由姐姐介绍嫁到阿瓦提乡的,仅仅过了十多年,丈夫便不幸病逝了。丈夫走后,阿丽旦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生活很是艰辛。除了院子里的12棵无花果树,阿丽旦还有25亩香梨园和14亩棉花田,库尔勒的香梨全国有名,南疆的长绒棉也属于最优等的品种,价格不菲。

  在村里,有劳动力的人家,每年光是卖香梨,都能收入5万元以上,但阿丽旦家,收入明显不好。她的儿子中学一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前年女儿出嫁后,阿丽旦就把一半的香梨园和棉花田租给了邻居乌达尔,剩下的由她与姐姐两个人管理。阿丽旦说,不管香梨园,还是棉花田,到了收获的季节,都是最让人焦虑的,我们两个女人,天天干活到半夜,还是不如人家快。

  不过,说到家里的变化,阿丽旦恢复了平静乐观的神态,她说,去年她和姐姐都入了“新农合”,以后看病负担就轻了。今年春天,村委会帮她修了房子,把院墙也建了起来,女儿阿依尔罕送来两只奶山羊,现在,她和姐姐每天都可以煮新鲜的奶茶喝呢!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儿子了,村里同他一样大的男人,孩子都会叫阿爸了,热合曼不要我这个阿妈,也不要他的家乡了……”阿丽旦再一次把话题放在了儿子身上,她从钱包里拿出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卡片给我看,说是儿子亲笔给她写的。我拿起手机,按照这个号码打过去,却是一个山东口音的女士在接,说我找错人了。阿丽旦说,从去年就没有打通过这个电话,儿子现在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今年收获了棉花,我要给女儿一笔钱,让她去电子厂找热合曼!”阿丽旦一边说话,一边把卡片重新收起来,脸上布满了伤心和愤懑。我想要安慰阿丽旦,却又感到,面对一个不知道儿子下落的母亲,任何精神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没有丈夫了,我的儿子又找不到了,我还有干不完的农活,但是,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姐姐的丈夫也走了,她自己没有亲生孩子,但是她有一个养子,给她养老送终……我,又有谁来送呢?阿依尔罕是女人……”阿丽旦的语气明显加重了,说完这些话,又用一长串维吾尔语重复了一遍,最后叹息了一声,就沉默起来。

  又过了十多天,我去库尔勒看望一位老乡,再一次路过阿丽旦的摊位,见她专门用来装满无花果的木盒子,只剩下了一些叶片。我上前打招呼,阿丽旦正专心读着一份维吾尔语版《库尔勒晚报》,她抬头看一下我,好像不认识了,我问她今天的无花果是不是全部卖掉了,阿丽旦突然说:“热合曼现在到了银川市,昨天他已经给我打电话了。”我问什么时间回家,她怔了一下,半天才说,这个,只有胡大知道嘛。

  阿丽旦将报纸给我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维吾尔文字,我自然一个也不认得,凭着感觉,我猜这是专门招聘工作的专版。我问她是否想在库尔勒找一份工作,阿丽旦一脸的落寞,似笑非笑地说,哪里也不需要老太婆了,她看招聘广告,是为儿子找寻一个合适的工作,最好就在库尔勒市区。

  “热合曼要在我身边,他讨了老婆,就不去口里瞎转转了”,阿丽旦又在自言自语地说着,眼睛看着木盒里的无花果叶子,“今天的果子全卖光了,赚了40元钱,一会儿吃碗拉条子,我还要去买一条好头纱,就是邻居帕依古丽包头的那种纱巾,等到热合曼婚礼时戴上!”说着话,阿丽旦麻利地将木盒里的树叶清理出来,全部放进了路边的垃圾筒里,我帮她把木盒收好,又把准备送给老乡的山东煎饼分给了阿丽旦一些,让她尝一尝我家乡的味道。

  走出去了一段路,我忍不住回头去看阿丽旦,她正用报纸遮着刺眼的太阳光,向我这个位置张望,她对我招手,好像是再见,又好像是有话要说。我也向她招手,远远地,我看到阿丽旦用双手掩住了面部,一动不动地站在太阳下,也许,她在祷告着什么,甚至是在默默流泪……我本能地停下来,遥望着并不遥远的维吾尔母亲阿丽旦,感觉无言以对,内心一片空白。

  今天,阿丽旦换了一件白色长裙,头纱也换成了湖蓝色,她正在为几个顾客推荐无花果,很快,每个人都买了一些。我站在马路对面,心情复杂,并没有走过去与阿丽旦见面。也许,因为我的存在,让阿丽旦想起了儿子,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命运,想起了未完成的使命,这一切,只能让阿丽旦更加孤独,也更加忧伤。

  南疆八月的中午,人的意念似乎也变成了温度,火辣辣的沙漠边缘上,行人的脚步是匆匆的,果断的,也是不容细想的。隔着一路的车海人流,阿丽旦始终在雪枫树下叫卖无花果,她的身影仿佛一片瘦小的白云,时远时近,忽虚忽实,终于,与我擦肩而过,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转过头,我想,什么时候,阿丽旦能与儿子团圆?什么时候,她戴上心爱的头纱,去参加热合曼的婚礼呢?